綺羅香 王夫之
讀《邵康節遺事》:屬纊之際,聞戶外人語,驚問所語云何,且曰:“我道復了幽州。”聲息如絲,俄頃逝矣。有感而作
流水平橋,一聲杜宇,早怕洛陽春暮。楊柳梧桐,舊夢了無尋處。拚午醉、日轉花梢,又夜闌、風吹芳樹。到更殘、月落西峰,泠然蝴蝶忘歸路。
關心一絲別罣,欲挽銀河水,仙槎遙渡。萬里閑愁,長怨迷離煙霧。任老眼、月窟幽尋,更無人、花前低訴。君知否、雁字云沉,難寫傷心句。
簡短的序言,重現了前賢邵雍(謚康節)臨終時多么感人的一幕!然而他終竟帶著“幽州未復”的遺恨,溘然而逝了。當六百年后的詞人重讀這段記事時,非但幽州未復,就連整個明王朝的江山,也已淪陷于異族的鐵蹄之下,這怎不令詞人為之同泣共悲?
其實邵雍的悲慨,并非只在彌留之際。早在十年以前,當他經過洛陽天津橋時,一聲從未有過的杜鵑啼鳴(洛陽本無杜鵑),就已讓他竦然而驚。他當時有一句聳動遐邇的預言:十年后天下將亂。此詞開篇“流水平橋”數語,描述的即是這段往事。杜鵑在傳說中乃為蜀王“望帝”所化,而在自然界,它的啼鳴又預告著一個繁麗春天的結束。“一聲杜宇,早怕洛陽春暮”,正以這不祥的啼鳴,表現邵雍的不安預感,詞面上說的是“洛陽春暮”,象征義則是盛世將衰。但作詞與作史畢竟有別,故下文仍從象征物入筆,展出那一派衰颯黯淡的春去景象:“楊柳梧桐,舊夢了無尋處。”當春來的時候,楊柳輕飏,梧桐開滿白花,豈非正如一個個清美飄逸的夢,展開在江岸、庭院?而今這一切都將在杜鵑聲中消逝,你又從何處將它們尋回?史載邵雍“少時自雄其才,慷慨欲樹功名”;徙洛陽后勤于治學,“歲時耕稼,僅給衣食”。他的嗜好,只在“晡時(午后日昃時)酌酒三四甌,微醺即止,不及醉也”。詞人便因此想像,在春去之時,他竟破了這一規矩:“拚午醉、日轉花梢,又夜闌、風吹芳樹。”一位心憂天下的前賢,就這樣從“午”至“夜”,企望拚“醉”也要將“春”留住。然而日影悠悠,很快就到了夜半,那美好的春天又何曾止步?句中以“日轉花梢”、“風吹芳樹”的畫面轉換,表現春光的逝去和群芳遭遇的摧折,筆底簡直可聞主人公的驚嘆之聲。到了“更殘”夜盡之時,連清亮的明月也消隱在“西峰”背后,天地間便再無春天的蹤影,只留下迷失“歸路”的蝴蝶,在黑暗中翩翩翻飛——這便是歇拍展現的黯然之境,也正是“杜宇”聲中預感春去的主人公,終于不得不面對的衰颯世界!
春天去了,它究竟何日才能回返?詞中的前賢即上片中的留春人,現在又成了苦苦追索的尋春者。“關心一絲別罣(同掛)”以下,即以充滿奇情的想像,表現邵雍臨終前對故國失地的牽掛:在一息尚存的彌留之際,他的神魂,還在天地之間馳騁。“欲挽銀河水,仙槎遙渡”,他期望挽來天上的銀河,像傳說中的海邊人一樣,登槎直上九天,去尋找春之音訊。這是一次超越生死的尋覓,夜色茫茫,愁緒萬里,只恨連九天之上也煙霧迷離!“萬里閑愁,長怨迷離煙霧”二句,表現主人公帶著無限哀愁,穿越天風迷霧的情景,詞境幽渺而悲愴。現在,他終于突破煙云,升騰到了高懸仙界的“月窟”(即月亮)。這里是嫦娥、玉兔的家鄉,有層層疊疊的瓊樓玉宇,隨砍隨長的參天桂樹。可嘆的是,就連在這樣的仙境,也依然難尋春之倩影——“任老眼、月窟幽尋,更無人、花前低訴”。紛紜的想像,借助瑰奇的神話傳說,在這里創造了最凄美的一幕:這位命垂一線的老人,顫巍巍倚立在高高的廣寒宮前,在他充滿希冀的眼中,又哪有苦苦追尋的伊人?只有不解人世憂愁的花叢,依然凝情含笑在風中!所以,一樣悲涼的詞人,也不得不含淚相告:“君知否、雁字云沉,難寫傷心句。”——不但幽州早已失去,連你彌留時疆域尚廣的故國,也已無可挽回于陸沉!此刻縱然有大雁肯給你捎帶信息,又有誰忍心書寫這世代相續的悲哀和傷情?
這首抒情之作,從表面上看,只是一首充滿奇思的傷春詞,實際上全從邵雍的本事化生,帶著極為深切的寄托和悲慨。以“平橋”杜鵑之鳴,暗寓邵雍心憂天下的哀戚,則一派衰颯的春去之景,便處處透露著盛世不再、失地難收的凄涼;以“關心一絲別罣”,傳寫邵雍臨終對幽州的牽念,則“遙渡”河漢的月宮“幽尋”,便字字蘊含著神州陸沉、悲思難訴的哀傷。寄情花蝶,托意仙境,墨光搖曳處,正有屈原《離騷》之筆意;感念前賢,異代同悲,詞情流轉處,亦有賈誼《吊屈原賦》之遺韻。夏承燾《金元明清詞選》稱嘆此詞“詠邵雍即所以自詠。纏綿悱惻,忠愛之遺,洵為詞中獨造之境”,確為方家有識之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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