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葉嘉瑩徐曉莉
【原文】:
浣溪沙(2)(二首)
一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3)。
二
一向年光有限身(4),等閑離別易消魂(5),酒筵歌席莫辭頻。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6)。
山亭柳(7)
贈歌者(8)
家住西秦(9),賭博藝隨身(10)。花柳上,斗尖新(11)。偶學念奴聲調(12),有時高遏行云(13)。蜀錦纏頭無數,不負辛勤(14)。 數年來往咸京道,殘杯冷炙漫消魂(15)。衷腸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16),一曲當筵落淚,重掩羅巾。
踏莎行(17)(二首)
一
細草愁煙(18),幽花怯露(19),憑欄總是消魂處(20)。日高深院靜無人,時時海燕雙飛去。 帶緩羅衣(21),香殘蕙炷(22),天長不禁迢迢路(23)。垂楊只解惹春風,何曾系得行人住(24)?
二
小徑紅稀,芳郊綠遍,高臺樹色陰陰見。春風不解禁楊花,濛濛亂撲行人面(25)。 翠葉藏鶯,朱簾隔燕,爐香靜逐游絲轉(26)。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清平樂(27)
金風細細(28),葉葉梧桐墜。綠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29)。
紫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干。雙燕欲歸時節,銀屏昨夜微寒。
蝶戀花(30)
檻菊愁煙蘭泣露(31)。羅幕輕寒(32),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33)。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34)!
【解讀欣賞】:
晏殊與李后主截然相反,是一個典型的理性詞人。《宋史》記載他7歲能屬文,14歲就以神童聞名,得到宋真宗的賞識,被賜同進士出身,以后就平步青云,寵用不衰。一般人都認為“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像晏殊這種仕途得意、富貴顯達的身世經歷,懂得什么叫痛苦悲哀,又能有多少真情銳感?甚至有人譏諷他的詞是“富貴顯達之余的無病呻吟”。這對晏殊是極不公平的。詩人的窮與達,大半取決于他們的性格,并沒有什么“文章憎命達”、“才命兩相妨”的必然性。而詩人之性格可分為成功與失敗兩種類型,前者多為理性詩人,后者屬于純情詩人。李后主“為人君所短處”正是他“為詞人所長處”,即他的沉溺任縱、不懂得反省節制、不善于思索權衡,在社會政治生活中簡直像個未成熟的“赤子”。因而,破國亡家必然成為這類文人的典型下場。而晏殊雖出身平民,卻憑著自己幼而好學、聰慧過人的真才實學得到了開明君主的知遇;又憑著他思力超群、明謀善斷的將相之才而得以在朝中立足榮遷。應當看到,他圓融、平靜的風度與他富貴顯達的身世,正是他這樣一位理性詞人同株異干的兩種成就。同時還應看到,無論晏殊官居幾品,他首先是一個詩人。有人以為理性詩人就精于世故、老謀深算,斤斤計較人我、利害的得失……其實,這種目光短淺的權衡計較,根本當不起我們所說的“理性”二字。我們稱之為理性詩人的,是與純情詩人一樣具有真誠、敏銳的心靈和感受的詩人,只是純情詩人以心靈與外界事物相接觸,并以心靈反射這種直覺的感受;而理性詩人則將這份心靈的感受上升為理念的思辨,經過哲學提煉之后,聚結為智慧的光照,并通過詩篇折射出來。他們的感情不似滾滾滔滔的激流,而像一面平湖,風雨至也縠縐千疊,投石下亦漩渦百轉,但卻無論如何也不會失去含斂恬靜、盈盈脈脈的一份風度。對外界事物的處理,他們既有思考和判斷,又有反省與節制。他們具有社會人的權衡和操持,同時還保有自然之子的一顆真誠銳感的詩心。大自然的花開葉落、人世間的離合悲歡,同樣使他們性情搖蕩,心靈震顫。當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的時候,他們也會有時移事去、樂往哀來的無限感傷;當晏殊暮年失志,以“非其罪”之名遭黜斥貶謫時,他也同樣激越難平、感憤無已……從以下三首詞中,我們就將看到作為理性詞人,晏殊是如何表達其悲哀感傷與激憤之情的。
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山亭柳 贈歌者
家住西秦,賭博藝隨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學念奴聲調,有時高遏行云。蜀錦纏頭無數,不負辛勤。 數年來往咸京道,殘杯冷炙漫消魂。衷腸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一曲當筵落淚,重掩羅巾。
前兩首《浣溪沙》寫的還是人類的永恒主題“人生幾何”、“去日苦多”的悲哀。但晏殊不像李后主一開篇就把你推進悲痛的深淵,而是若無其事地引你漸入境界。“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聽歌飲酒,是多么美妙的人間享樂,然而他的悲哀也就正在這歌詞與酒杯之中被引發了。曹孟德詩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短歌行》)《世說新語》載,桓子野“每聽清歌,輒喚奈何”。因為飲酒聽歌會無端喚起一種對往事的追懷,況且酒是新酒,歌是新詞,而天氣依舊,亭臺依舊,這一“新”一“舊”,不又是無常與永恒的鮮明映襯嗎?物是人非,逝者如斯,由此感喟“夕陽西下幾時回”。人生能有幾度夕陽紅,你也許會說明天還會夕陽紅,可是伴隨每一次夕陽西下而消逝的光陰歲月也會回來嗎?這真是:“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若是李后主,接下去又會是一番“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的血淚淋漓。但晏殊不同于李煜之處正在于此,他所寫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是一種非常富于變通的用情態度。自其變者而觀,“花落去”是一去不返了,即使明年再開花,也不是去年由此落下的“枝上朵”;但自其不變者而觀,則“燕歸來”卻有可能是去年由此飛走的“老相識”。這是一種極富詩意的反省和妙悟,那“似曾相識”、依依多情的歸燕,難道不是對“無可奈何花落去”這一生命缺憾的挽贖和補償嗎?難道不是宇宙人生自然平衡的一種圓融觀照嗎?“小園香徑獨徘徊”寫得更是雍容閑雅、柔婉微妙。晏殊《破陣子》詞中有“重把一尊尋舊徑”句,既然是熟悉的“舊”徑,又何須去“尋”?其實所“尋”者,非“舊徑”也,而是尋思、追懷舊日、舊地的舊情懷。“小園”一句,于“徘徊”之中傳達出對“去年天氣舊亭臺”上失落的和似曾相識的舊情懷的追思和回味。多么溫馨恬淡,多么含蓄蘊藉,雖說他所寫的仍是女性十足的閨閣園亭之景,傷春悲秋之情,但在同類作品之中,那雍容閑雅的作風格調,那多情善感的詩人資質,那盈盈脈脈的風容儀態,與一般同類作品卻顯然已有了很大的不同。
另一首開端的“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消魂”,依舊是出語平淡。“一向年光”即一年短暫的韶光。人生自少壯而衰老正有如韶光之春夏秋冬的一次輪回,正可謂“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可比這更悲哀的是這“匆匆”之中還充滿了“等閑離別”的痛苦。面對這人生匆促之悲、等閑離別之苦的雙重悲哀,李煜與晏殊,純情詞人與理性詞人的區別又一次顯示出來:晏殊不但具有自覺的反省節制,還隱然有其化解排遣這悲苦的方法——“酒筵歌席莫辭頻”。有酒時就盡情地飲酒,有歌時就盡情地聽歌,能夠歡聚的時候就盡情地享受這歡聚的幸福,因為月有圓缺,人有聚散,這是非人力所能逆轉的自然規律,所以“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多么通達理智的情懷,若換成李后主,一旦陷入“念遠傷春”中,決不會有“空”的反省和體認,而晏殊卻有著一種“空”念、“空”傷,“更”念、“更”傷的雙重省悟和認知。因為逝去的一切已無可挽回,“念遠”未必就能與遠離人相逢,“傷春”更不能把春光留住,與其空空地追懷離別之人,不如更加珍重尚未分別的“眼前人”。這三句與前一首詞的后半闋同樣隱含著某種人生的哲理。表面看來,不過是“傷春”、“念遠”之情,但它所引起的感發與啟迪則是——人生對一切不可獲取之物的向往都是無益的;對一切無可挽回之事的傷感也都是徒勞的,與其徒勞無益地空懷過去,幻想將來,不如面對眼前,把握住現有的一切,使之不再失落……這就是晏殊詞中的思致。晏殊詞集名為“珠玉”,實在是貼切之至,這溫潤如玉、圓融如珠、情中含思、隱而不露的風情意韻,正是晏殊詞風的典型特征。
如果說《浣溪沙》二詞,以圓融的觀照和理性的反思來處理排遣傷春怨別之悲,是化解有方的話,那么《山亭柳》一詞“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心中塊壘”,借“題”發揮抑郁不平之氣,便可以說是脫身有術了。晏殊何以會有“塊壘”和不平呢?本來他自15歲以神童擢為秘書省正字,直至54歲以前,在仕途上一直是一帆風順的。但沒想到晚年他卻意外地受到傳說中的所謂“貍貓換太子”之事的牽連:宋仁宗本是李宸妃所生,卻被章獻劉皇后據為己有,這在劉皇后當朝期間,無人敢言。因此當李宸妃死后,晏殊奉命所寫的墓志上,只說李宸妃生一女,早卒,無子。后來,劉皇后卒,就有人上言告晏殊隱瞞天子的身世,結果被罷黜貶謫。五年之后,晏殊雖又被召回京都,但不久又因人告他利用公差之便修私宅而再遭貶斥。《宋史·晏殊傳》里記載當時有人“以為非殊罪”,因為李宸妃的墓志換了誰寫,在當時都同樣不敢直言其事。而借公差之便修房在當時北宋的官僚階層中也是屢見不鮮的。晏殊就這樣懷著一腔抑郁,先后出知亳、楚、潁、陳、許等州,最后奉命到了永興軍。“軍”非指軍隊,而是一個地區,永興軍在今陜西西安、咸陽一帶,《山亭柳》詞中提到的“西秦”、“咸京”即指此地。
這首詞的情緒激昂慷慨,其強烈的主觀色彩與他平時珠圓玉潤的風格判若兩人。特別是詞前還冠以“贈歌者”的題目,這在詞的發展歷史上,尚屬首見。詞前的標題把讀者的注意力全部引向了詞中的“歌者”,那么且看這到底是怎樣的一位“歌者”——她“家住西秦,賭博藝隨身”。許多人不是靠自己的能力和本領,而是仰仗家族、親朋的勢力而顯達的;這位歌者卻完全憑借自身淵博的才華技藝得以在“花柳上,斗尖新。偶學念奴聲調,有時高遏行云”。無論任何歌舞宴樂的浪漫場合,她都能夠展現出其出類拔萃的才能技藝,甚至偶然模仿唐代天寶(742—756)年間著名歌者念奴的發音,其高亢的聲調居然也可以留住天上的行云。她用自己美妙的歌聲贏得了眾多欣賞者“蜀錦纏頭無數’的酬答,同時她也深為聽眾們沒有辜負自己的一番辛勤奉獻而感到由衷的欣慰。然而正如古詩中所說:“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當她紅顏漸老之時,其才華雖說不減當年,但一切都發生了變化:當她繼續“數年來往咸京道”時,得到的卻是“殘杯冷炙漫消魂”的待遇了。還是在當年贏得“蜀錦纏頭無數”的地方,而今只剩下別人棄擲的殘酒與吃剩的冷肉!杜甫當年敘述他報國無門的境遇時說:“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晏殊此處以杜甫的原詩比類這位歌者,正透露出他不能自已的言外之意:杜甫滿腔壯志,不得知遇;歌者滿懷“衷腸事”,又托與何人?自古臣妾同命,“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這肝膽相照的兩句詞,道出了古往今來所有為臣者、為妻者、為歌者的共同心聲:假如能有真正聽懂我的歌唱、賞識我的才華、認識我的價值的人,我定會不辭辛勞,不惜把天下最美好的歌曲、一生最精湛的技藝全部奉獻出來!這是一種多么熱烈、多么執著的獻身精神!然而世無相知,天下如此之大,居然找不到一個懂她、理解她、欣賞她的人,所以每每當她情不自禁地“一曲當筵落淚”時,就趕忙“重掩羅巾”,不肯讓不懂她的人發現其內心的悲哀。真乃“和淚試嚴汝”!這個催人淚下的故事,所以會感人至深,是由于詞中那位晚年凄涼的歌者,與我們這位暮年失志的作者同聲相應、同命相憐!故事講的是歌者,而那激越悲慨的感情卻是作者的。王國維《人間詞話》云:“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有些人愿意將自己血淋淋的傷口裸露給人看,但也有人寧愿將血淚咽下去,或者借助某一媒介作間接的表現,這正是理性詩人的特色。晏殊在感情的處理上一貫是理智而從容的,他加“贈歌者”之題,是為了把感情的距離拉開,然后才無所顧忌地將滿腔抑郁和激憤徹底宣泄出來。不但如此,我以為這題目未必就是憑空而加的,說不定確有一位曾經引起晏殊感情上共鳴的歌者在。也許正是這樣一種特殊的、可遇不可求的機會,才產生了這首與《珠玉集》極不和諧的變調,不過這一曲有主題變調與《珠玉集》的其他作品一樣,共同說明了晏殊作為一位理性詞人所具有的一體兩面。
回想詞自伶工之手轉到士大夫之手以來的一些著名詞人,如韋莊、馮延巳、李后主、晏同叔以及后來的范仲淹、蘇東坡等等,他們或為一代君主,或為當朝宰相、國家重臣,都是以兼善天下為己任的濟世經邦、出將人相之人,都是滿腹經綸、學富五車的飽學之士。他們的學識、修養、理想、懷抱、品格、操守,在小詞的寫作之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這就無意之中使閨閣園亭、傷春怨別的小詞的意境,從最早的對于愛與美的追求到戰亂流離的憂患;從破國亡家的悲慨,到人生哲理的省悟,有了越來越深沉豐富,越來越開闊博大,越來越情中有思、情中有理的明顯進化。晏殊詞的情中之思,雖不及蘇東坡之自覺深刻,但他能引起讀者有關人生方面的廣泛聯想和啟迪,確是不可否認的事實。王國維認為他的《蝶戀花》詞中“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幾句,是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須經過的第一種境界。事實上,這本來是一首典型的傷別念遠之詞,但不管它寫的是什么情意和主題,這詞句本身所產生的感發,絕不是某種情意和主題所能拘限的;你有沒有超凡脫俗、登高臨遠的志向與追求?你有沒有在一夜西風之間、碧樹凋零之際的惡劣環境下“獨上高樓”的膽略與氣魄?你有沒有透視紛紜迷霧,“望盡天涯路”的目力與見識?這確實是古今中外一切想有所成就、有所作為者必須首先回答的第一道選題。這種情中之思致、詞中之感發,恐怕連晏殊本人也未曾料及,這正是“詞之言長”的絕妙所在,也是晏殊詞的特美所在。當然晏殊的情中思致,也是因詞而異的,它時而表現為圓融之觀照,時而表現為理念之啟迪,時而為人生之了悟,時而為宇宙之至理……因此,我們對晏殊詞的欣賞,也要具備那種“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見識和眼光。如果不能從他情中含思的意境著眼,那真將有如入寶山空手回的遺憾了。
【閱讀思考】:
1.閱讀晏殊的《浣溪沙》《山亭柳》等詞,參照對比李煜詞的創作,談談理性詞人與感性詞人各自的風格特征。
2.你對晏殊《蝶戀花》詞中“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是“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先經過的第一種境界”的說法是怎樣理解的?談談你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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