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葉嘉瑩徐曉莉
【原文】:
玉樓春(2)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鳳簫吹斷水云閑,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未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虞美人(3)
春花秋月何時了(4),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闌玉砌應猶在(5),只是朱顏改(6)。問君能有幾多愁(7),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相見歡(8)(二首)
一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二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9),相留醉(10),幾時重(11)?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清平樂(12)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13),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14),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子夜歌(15)
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16)?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 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浪淘沙(17)(二首)
一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庭院蘚侵階。一任珠廉閑不卷,終日誰來。 金鎖已沈埋(18),壯氣蒿萊(19)。晚涼天凈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20),空照秦淮(21)。
二
簾外雨潺潺(22),春意闌珊(23),羅衾不耐五更寒(24)。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25)。 獨自莫憑欄(26),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27)。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28)。
破陣子(29)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30),玉樹瓊枝作煙蘿(31)。幾曾識干戈(32)? 一旦歸為臣虜(33),沈腰潘鬢銷磨(34)。最是倉皇辭廟日(35),教坊猶奏別離歌(36),垂淚對宮娥(37)。
【解讀欣賞】:
李煜是個讓人一言難盡的人。據陸游《南唐書》記載,他是中主李璟的第六子。建隆二年(961)繼位,在位總共15年。開寶八年(975)宋將曹彬攻破金陵,李煜肉袒出降,太平興國三年(978)死時僅年42歲。作為社會的人,以倫理的價值標準而論,李煜只是一個身敗名裂的亡國君主。有人指責他不會安邦治國。其實這種評價對他根本不適用,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治國安邦的用心和打算。他與《紅樓夢》中的賈寶玉一樣,“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人間詞話》),天生就不是拯民濟世的材料。成為一國之君,是他“不幸生在帝王家”的緣故,這對李煜說來,實在是一個歷史的誤會。然而作為自然人,用藝術的價值標準來衡量,李后主又正因其“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閱世不深,沒有塵世習俗的污染,所以才能“不失其赤子之心”(《人間詞話》),始終以其真純的本性與世人相見。在中國古代的詩人中,最能以自然之真本性與世人相見的,只有陶淵明和李后主。只是淵明之“真”,是深涉人世之后所得到的一種帶著反省節制、閃著哲學智慧之光的“真知”;而后主之“真”,則是無所謂閱歷、理念,無所謂反省節制的一己之“真情”。他這一腔真情,如滔滔滾滾的江水,一任其奔騰傾瀉而下,絕無堤壩邊岸的拘束,更無含斂脈脈的風度。其勢乃隨物賦形,經蜿蜒之曲澗,即發為動人心弦的潺湲,過峻峭之陡壁,便成為撼人心魄的喧嘯。無論亡國之前的享樂,還是亡國之后的悲哀,他都是興之所至,為所欲為,全無顧忌;情之所至,全神貫注,入而不返。下面我們將透過對他《玉樓春》、《虞美人》兩首詞的解讀,來認識他純情與任縱的一體兩面。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蛾魚貫列。鳳簫吹斷水云閑,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未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玉樓春》寫的是亡國之前,宮廷夜晚歌舞宴樂的盛況。詞中沒有任何高遠深刻的情意思致可求,但那純真任縱的態度、奔放自然的筆法,以及俊逸瀟灑的神韻,卻是無人可及的。句首的“晚妝”,是指為配合歌舞宴樂之場合,為適應燈紅酒綠之光線,為取悅聽歌看舞者之歡心而修飾的濃妝艷抹。可以想見,滿殿嬪娥經此一番“晚妝”后,帶著明媚飛揚的神采和珠光寶氣的裝飾,以“魚貫列”的規模翩躚而至的場面。這是最先進入李后主感覺器官的視覺享受。接著“鳳簫吹斷水云閑,重按霓裳歌遍徹”是寫他的聽覺感受:如鳳翼般精美華貴、參差排列的簫管,盡情奏出仙樂般的曲調繞梁不絕,與天上浮云、地上流水同為閑揚飄蕩;不但如此,他還要讓彈奏者更多次地重復彈奏盛唐著名《霓裳》大曲,以極盡其歡娛之至。而且,這“遍徹”二字所以顯得異常飽滿有力,還因為它具有雙重意義:首先“遍”與“徹”都是《霓裳》之中的樂曲名目,而且“徹”還是其中一段聲音特別高亢急促的曲調。同時“遍徹”在此句中作補語,表示周遍、徹底之意,它與句首“重按”一結合,立刻強化了歡娛享樂、恣縱無度的藝術效果。這便是李后主的任縱與奔放!下半闋“臨風”二句緊承上面令人目不暇接、聲不絕耳的視聽享樂,又寫出不見其人、遙聞其香的嗅覺感受。據說李煜的小周皇后擅長調制、焚燃各種香料,而且南唐宮中有主香的宮女,定時在宮里撒放香料的粉末。“誰更”二字在極力突出了眼、耳、鼻等多種感官的享受之后,又引出了“醉拍闌干情未切”那美酒之口味與內心之情味的切身體會。想想看,滿殿翩躚的嬪娥已使人目不暇接;滿堂鳳簫霓裳之曲不絕于耳;更復有一陣陣香氣臨風撲鼻;一盞盞美酒伴情陶醉;即便是在微醺半醉之時,他還不住地隨著音樂的節奏拍打著玉石欄桿,盡情體味、享用這一人間歡樂的美妙趣味。待到歌闌舞罷、酒醒人散之時,后主依然余興未盡。他不讓在回寢宮的途中點燃紅燭,因為他要在享盡人間的歡樂之后再改換一種天然的享樂方式:盡情承受大自然賦予人間的那一片清澈皎潔的月色。李后主不愧是真正懂得享樂之人,他精于書畫,諳于音律,工于詩文,這“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是一種多么閑雅、美妙的神致情趣。不只是詞義微妙傳神,在用字上,如“待”、“踏”、“蹄”這些舌尖音與它們本身傳達出的意義凝結在一起,那馬蹄踏在清涼霜色中發出的“得得”之聲如在耳畔,這實是妙不可言!全詞通篇以自然純真、奔騰任縱之筆,表達出一種全無反省節制的、完全沉溺于享樂之中的豪縱意興。既沒有艱深的字面需要解釋,也沒有深微的情意可供闡述,可他那一份俊逸神飛的感受卻實在令人一言難盡。難怪王國維贊賞他:“李重光之詞,神秀也。”(《人間詞話》)
要知道,使一個人有省悟、有思索,使他深刻起來的是人生的劫難和悲哀,假如李后主沒有破國亡家的遭遇,沒有“一旦歸為臣虜”的感受,如果他只是寫歌舞宴樂,就算他的手法再高超,效果再美妙,也終究是淺薄狹隘、毫無境界可言的。命運捉弄了作為政治家的李后主,同時也成就了作為藝術家的李后主。他以純真的赤子之心體認了人世間最大的不幸,他以閱世甚淺的真性情感受了人生最深重的悲哀,這遂使他的詞風陡然一變,而成為“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的“士大夫之詞”了,還“儼然”有了“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人間詞話》)。而這一切的變化都濃縮進了此一時期的代表作《虞美人》詞中: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真正是“奇語劈空而下”(俞平伯《讀詞偶得》),天下所有人生的悲哀全都被他一語道盡了!一般詩人可分作兩類,一是客觀理念型,一是主觀純情型。李后主自然屬于后者,這類詩人不是由表及里、舉一反三、用理性去感知事物的因果原委、趨勢規律的,而是純以摯誠敏銳的赤子之心與外界事物相接觸。破國亡家之痛對于李后主有如一塊巨石從天而降,擊碎了他清瑩澄澈般的赤子之心湖,其所產生的震蕩,與所波及的范圍是一般人難以想象的。像“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相見歡》);“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浪淘沙》),以及這首《虞美人》等,便是這一石激起的千層巨浪!所以王國維才會說:“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儼然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的話。釋迦曾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要把眾生的不幸和苦難都擔在我一人身上;基督死在十字架上,也是為了代人類贖罪,受過,免除所有人類的痛苦。王國維此話的意思并非以釋迦基督比喻風流天子、亡國之君的李煜本人,而是就其詞所有的感染力量與覆蓋面而言,是就《虞美人》能以個人身世之悲而涵蓋、承攬起天下一切有生之物的共同悲哀的作用而言的。“春花秋月何時了”是一個真理,“往事知多少”也是一個真理,每個人都在這“春花秋月何時了”的永恒無盡中,悲悼“往事知多少”的長逝不返。有人批評這種情緒太消極,其實只有覺悟到人生的短暫,才能不被眼前的利害得失所羈絆,才能提升人類的精神境界。陶淵明說“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歸園田居》)。他所以自食其力、不與世俗同流合污,就因為他很清楚眼前的一切浮華終將化為虛幻。佛經上說,先有大悲的覺悟,才會有大雄的奮發,天下的道理總是相輔相成的。后主這兩句詞劈天蓋地、突如其來,使宇宙的永恒無盡和人生的短暫無常無情地對立起來,那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何時了”、“知多少”,使古往一切擔荷無常之悲的人,面對宇宙自然之永恒而生出的那一份無奈之情一瀉千里!開篇二句所以能寫盡天下人間之悲,正因為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悲慘“往事”。小樓之上,年年有東風,月月有月明,昔日曾“待踏馬蹄清夜月”的那一輪明月倘若有知,或許也要詢問何處是當年的“春殿”?哪里有當日的“笙歌”?哪里去喚回“醉拍闌干”的那一份情味?蒼天明月無知,雕欄玉砌無言,即使它們永恒長在,也永遠不解我李煜的亡國之痛。那曾經在“明月東風”之中、“雕欄玉砌”之下流連歡樂的多情之人,而今卻非當年的神韻光采,早已“朱顏改”矣!李后主的任縱沉溺,無論何時、何地、何等處境都一以貫之地不加反省和節制。歷史上的蜀后主劉禪也曾身降曹魏,當有人使蜀國故伎表演以助宴樂時,旁人皆感悲愴,而劉禪卻嬉笑自若,當問他“頗思蜀否?”劉禪說:“此間樂,不思蜀。”(見《三國志·蜀志·后主傳》裴松之注)由此看來,人稱“阿斗”的蜀后主并非愚鈍之輩。倒是不識時務的李后主“一旦歸為臣虜”,成為趙宋的階下之囚,仍執迷不悟,終日“往事”、“故國”、“朱顏”地一味“不堪”,結果“太宗聞之,大怒……賜牽機藥(毒藥),遂被禍云”(宋王铚《默記》卷上)。純情任縱的本性使他一旦陷入悲哀,就再也無法自拔了。這首詞的前六句,他三度運用對比,以“春花秋月”、“小樓東風”、“雕欄玉砌”的無情永恒來對比“往事”、“故國”、“朱顏”的長逝不返;這循環往復的積蓄,終于匯成滔滔滾滾,不顧一切地宣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他將全部的血淚傾覆而出……《虞美人》一詞雖為破國亡家者的悲慨,但此中三度永恒(春花秋月、小樓東風、雕欄玉砌)與無常(往事、故國、朱顏)的對比已遠遠超出帝王將相與士大夫階層的家國之悼而觸動了普天之下所有人的同悲共慨——就算你沒有“故國”之亡的悲慨,你還沒有對此去難再之“往事”的憑吊嗎?即便沒有可堪痛悼的“往事”,難道還沒有對逝者如斯之“朱顏改“的傷感與悲哀嗎?就此觀之,《虞美人》中所傳達出的,是天下一切有生之物都在劫難逃的同悲共慨,所以王國維才會認為李后主此詞之道盡人間痛苦就如同“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一樣具有網羅天下、概莫能外的能量。
李后主寫哀愁的任縱奔放亦如他前首《玉樓春》寫歡樂的任縱奔放。唯有能以全身心去享受歡樂的人,才能以全身心去感受悲哀;而也唯有能以全身心感受悲哀的人,才能真正探觸到宇宙人生的真理與至情,所以這首詞才能從一己遭遇之悲,寫盡千古人世無常之痛,而且更表現為“春花秋月何時了”、“一江春水向東流”這超越古今、開闊博大的渾厚氣象。上一章曾講過,馮正中詞雖“堂廡特大”,但猶“不失五代風格”,因為馮詞所寫仍然是晚唐五代以來以《花間集》為代表的閨閣園亭、歌筵酒席、相思怨別的傳統題材,這類作品通常被稱為“伶工之詞”。李煜在南唐未亡之前的許多作品,如《玉樓春》等描寫宮廷生活的詞即是典型的“伶工之詞”,此詞表現了一位性情純真、意興任縱的風流皇帝縱情聽歌、看舞、嗅香、醉酒以及清夜踏月冶游的酣暢性情。全篇既無深意可解,又無遠韻可求,即使寫得飄逸俊爽,神采飛揚,終究是淺薄狹隘,毫無境界可言。然而,破國亡家之痛讓他以純真的赤子之心體認了人世最大的不幸。后期再寫出來像《相見歡》、《虞美人》、《破陣子》、《浪淘沙》等詞,那“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故國不堪回首”以及“無限江山”“落花流水”“天上人間”“人生長恨”等等詞句,便儼然有了“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等士大夫們憂國憂民的家國之慨了。可見真正使一個人有反省、有覺悟、有思索、并使之深厚博大起來的莫過于人生的劫難和悲哀。這對李后主來說就是破國亡家之痛。因此馮正中詞只能停留在“堂廡大”、“境界深”的程度,而李后主詞卻獨能突破閨閣園亭、傷春怨別的題材拘限,使其在性質上完成“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人間詞話》)的過渡性轉變。這正是作為藝術家的李后主在詞史上的成就和貢獻。但值得玩味的是,這些成就的取得,并非都出自李煜的有心追求,而完全是他純真、任縱的本性使這一切成就都本能地達到了極致,這一點才真正是李煜詞最不可及的過人之處。
【閱讀思考】:
1.王國維認為李煜《虞美人》一詞“儼然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你認為如何?為什么?
2.《人間詞話》說:“詞至李后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請你結合晚唐五代詞的閱讀,談談“伶工之詞”與“士大夫之詞”的區別,并簡述一下產生這種變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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