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之差
陶岳《五代史補》記詩僧齊己攜帶他所寫的詩去謁見鄭谷。在一首題作《早梅》的詩里,有一聯是:“前村深雪里,昨夜數枝開。”鄭谷認為,說“數枝”就不是早梅了,不如改為“一枝”。齊己聽了非常佩服和感激,不覺叩地膜拜。這個故事一向為人所樂道。吳景旭在《歷代詩話》里用來說明煉字的重要;宋長白在《柳亭詩話》里舉作改詩的范例;袁枚在《隨園詩話》里也引用過它,并說:“詩改一字,界判人天,非個中人不解。”
對此,也有人持不同的看法,如近人周振甫就在《詩詞例話》里提出:原詩“應該是寫實,寫得很自然。改成‘昨夜一枝開’,反而不真實了。……數枝開也可說早梅,不一定要一枝才算早”。當然,如果如實寫景,早梅可以是一枝先開,也可能數枝齊放。不過,詩畢竟不僅僅是一面鏡子,不應當是自然主義地反映事物。為了提高意境,突出早梅斗雪的形象和性格,把“數枝”改為“一枝”,雖然不見得就“界判人天”,但確是高出一籌。
還有一個無獨有偶的例子。顧嗣立在《寒廳詩話》里說:“古人有一字之師,昔人謂如光弼臨軍,旗幟不易,一號令之,而百倍精彩。張橘軒詩:‘半篙流水夜來雨,一樹早梅何處春?’元遺山曰:‘佳則佳矣,而有未安。既曰一樹,烏得為何處?不如改一樹為幾點,便覺飛動。’”這一改,也的確改得好。不妨設想:下了一夜雨,詩人清早起來一看,春水漲了,水邊的梅花也開放了;這時,遙遙觸入詩人眼簾、使他感到春意浮動的,不是一株梅樹,而是明艷奪目的點點花朵。把“一樹”改成“幾點”,就更能表達詩人當時的感受,更把雨后怒放的梅花寫得如在望中。畫面顯得更美,形象顯得更生動了。
上面這兩個例子都是寫早梅,又都是改動數詞;一個應當改成“一”枝,一個不宜寫作“一”樹,可說都是“一”字之差,而這“一”字之差,卻影響意境的高低。這說明,詩人在狀物寫景時,運用數詞,盡管有時容許夸張,可以寫出“會須一飲三百杯”(李白《將進酒》)、“日啖荔枝三百顆”(蘇軾《食荔枝》)、“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杜甫《古柏行》)這種不能計以多少、拘以尺寸的豪放粗獷的句子來;但在需要精細地描畫一個景物、表達一個意境時,卻必需體察入微,恰如其數,不許有“一”字之差。
另外舉一個類似的例子。王昌會輯《詩話類編》記:“高適官兩浙觀察使,過杭之清風嶺,即詩家東山景也。題詩云:‘絕嶺秋風已自涼,鶴翻松露濕衣裳。前山月落一江水,僧在翠微開竹房。’厥后,高適閱稿,以月落時江水隨潮退,只半江矣。思改一字為半字。巡至臺州事竣,復登僧房,索筆改之。僧云:‘月前有一官過,稱此詩佳矣,但一字不如半字。已改易而去。’高適驚問何人。僧曰:‘義烏駱賓王也。’古人一字斟酌不茍,其識見之遲速不同耳。”這則記述,要是加以考證,正如王士禛《漁洋詩話》所指出,駱、高兩人世代既遠不相及,高適更沒有做過兩浙觀察使。據《全唐詩》,這首詩實際是晚唐詩人任翻《宿巾子山禪寺》詩,字句也有些出入。顯而易見,故事是出于杜撰,但寫得卻曲折有趣,說明詩人構思必須細密,用字必須精確,很有啟發意義。因此,吳景旭在《歷代詩話》里特加轉述,稱其“苦心導引以教人安字之法”。就用字來說,改“一”字為“半”字,的確更能表現江村月落的景色,達到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所說的“境界全出”的藝術效果。
試再看吳雯《宿湖口》詩“潮來全楚白,云上半江陰”,王士禛《真州絕句》“好是日斜風定后,半江紅樹賣鱸魚”,同樣是寫江上景物,也都是選用“半”字把所寫景物細膩、真切地描繪了出來,從而顯示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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