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詩
林庚
(一)明月皎夜光
明月皎夜光,
促織鳴東壁。
玉衡指孟冬,
眾星何歷歷。
白露沾野草,
時節忽復易。
秋蟬鳴樹間,
玄鳥逝安適。
……
這一篇詩里既指孟冬,又說秋蟬,于是引起了詩家的爭辯。有一派的主張以為《漢書》上說,“高祖十月至霸上,故以十月為歲首”,春既是十月,那么孟冬一定是七月了。根據這個,所以詩一定也作在漢武帝以前,因為此后便又再用夏正了。可是如果漢初七月便叫做冬,為什么那時的蟬又叫做秋蟬呢?所以問題仍然等于沒有解決。何況西漢之說根本又不能成立。于是另外的主張,便以為《史記·天官書》說:“斗杓指夕,衡指夜,魁指晨……堯時仲秋,夕杓指酉,衡指仲冬。”衡指仲冬,時令正是仲秋,那么玉衡指孟冬不正該有秋蟬嗎?這一說表面上似乎很通,其實又誤解了文義。《天官書》這一段話乃是解釋杓衡魁三星的部位,它們的角度正好相差一象限,所以各占周天的四分之一。一日分為十二時,又分夕夜晨午。一年分為十二個月,又分春夏秋冬。根據杓衡魁一日方位的轉移,所以時令的分野,在夕如以杓為標準,在夜便以衡為標準,在晨便以魁為標準。還怕這話不明白,所以又舉一個實例說明。同是在堯的仲秋的酉刻,當杓指著仲秋的方位時,衡正指著仲冬的方位,以表示它們相差的度數。若是到了子夜,應該以衡為標準時,自然它又是指在仲秋的方位上。這段話不知怎么仍然被人誤解,弄出一個似是而非的解釋來。
據我們簡單的腦筋想來,詩人未必研究天文。孟冬的方位,他也未必十分清楚。那時當然也沒有表,詩人在徘徊之際,又怎么知道正是到了子刻,所以“玉衡指孟冬”,只是天上的氣象有了冬意而已。深藍而寧靜的天空,清冷而晶瑩的星子,這些便成了冰的世界的象征、冬的季候的沉默。這只是才靠近了冬天,所以才引起了新鮮的感覺。至于秋蟬呢,我們沒有冬蟬這么一個印象,既然還在秋天,自然是名副其實了。
其實秋蟬孟冬才正可以表示秋冬之交的意味。這季節變易的感覺,所以有了“白露沾野草,時節忽復易”的驚訝。《秦風》說:“兼葭蒼蒼,白露為霜。”露到白了,與霜就很難分別,正如秋到深了,與冬就很難分別。詩人正站在這一切變易的焦點上,所謂“氣變悟時易”,因此也“不眠知晝永”了。
這時大約正當九月的中旬的后半。而那個月既說“明”,又贊它“皎”,想是不只半邊月亮。至于下句“眾星何歷歷”,當然又非“皓月當空”“月明星稀”之下。月望升于夕,入夜已在中天。若說月已西沉,則此月又早已經看見,便不足奇。且落月也不宜于有“明”與“皎”的贊美。所以我們說這月正是“出于東山之上”的光景。曹丕《燕歌行》:“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正是同時景象。月光忽然照在床上,所以才使得憂人不寐。古詩另一首:“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殷憂不能寐,攬衣起徘徊。”或者正是一人之作。然則這夜靜初升的月豈非方在既望之后嗎?古詩另一首:“孟冬寒氣至,北風何慘栗。愁多知夜長,仰視眾星列。三五明月滿,四五蟾兔缺……”我們更無妨假想正是緊接著這首詩數日后的作品。這時詩人被月光照起,又聽見蟋蟀不停地叫,因覺到天氣的寒冷。《豳風》:“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九月蟋蟀還沒有跑到床底下,正是在戶的時候,而東壁因為是夕陽才照過的,所以保留得一夜的溫煦,蟋蟀依著這一點的溫暖,不停地在叫,其凄切可以想見。詩人因此想起了高枝將死的蟬,秋深南歸的燕。這似乎都非實景。因為縱然還剩得一兩聲將斷的蟬嘶,一兩只遲歸的燕子,可是夜間都不會聽見看見的。《秋風辭》“群燕辭歸雁南翔”,它與人的印象既如此之深,所以感慨間自然會聯想到。然則秋蟬與孟冬又有什么沖突呢?一個是過去的記憶,一個是眼前的感覺,它們合成了一個感觸,那便是無心的旅程。
(二)青青河畔草
青青河畔草,
郁郁園中柳。
盈盈樓上女,
皎皎當窗牖,
娥娥紅粉妝,
纖纖出素手。
……
十九首是古詩的代表作品,而這六句更成為十九首的代表。我們在其間認識了美與諧和,生活與情致。古詩的不可及,不在那些悲嘆之作,而在這些尋常而又美好的句子上。全詩都很平淡,而麗質天成,所謂天衣無縫,我們乃驚訝于那天才的手腕了。
“青青”兩字用不著解釋。“河畔草”是草生在河畔。古辭“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孔夫子又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青草而在河畔,便隨著河水帶到遙遠的去處,這遙遠之思卻被那“郁郁園中柳”的柳色又深藏在園中。青草的寂寞,白居易詩“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它遙遠而寂寞,那正是一個深思,便隱藏在郁郁的鬧熱下。“郁郁”中包含著一個寂寞,寂寞中又化為一個從容的世界,這是一個矛盾,又是一個諧和。于是我們才看見“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在這一個小園中,經這樓上的主人一出來,便點綴得更為鬧熱了。至于那寂寞的是什么,你于此應也可以知道。青是冷意,紅是溫暖,所謂“紅杏枝頭春意鬧”,豈不是鬧熱的解釋嗎?于是這時“娥娥紅粉妝”便仿佛這人真穿著一件紅衣吧。這一點暖情是一步步暖上來的。這時園里的顏色更多了,園里的空氣更濃厚了。忽然來這么一句“纖纖出素手”,出現得那么自然,卻把一切顏色變為陪襯。東坡詞“手弄生綃白紈扇,扇手一時似玉”,那么白凈,那么柔和,在一切喧鬧中變為一個停留的色相,在一切不同的顏色中變為一個集中的焦點。因為它沒有顏色,便成為一切顏色的歸宿。而這里一雙白手的主人正是那諧和寂寞的中心。寂寞是她的心,諧和是她的性格。于是園里有了小草的深思,有了垂柳的風流,這才成為一個大的諧和。
白的純凈,它將為一切的顏色所染上,所以那素手便纖纖得如此脆弱。但又沒有真的染上。這便是女性的美德。詩中找這樣十二個連綿形容字,似乎從來沒有。它的難不難于形容字的難得,而難于如此的自然。從草寫到柳,從柳寫到樓,從樓寫到人,從人寫到衣袖,從衣袖寫到素手,再呆板也沒有,卻是沒有人覺得,因為那顏色是一步步地由青草到綠柳,到了樓頭的紅顏,到了紅妝的衣袖,由青而綠,而粉,而紅,由冷落漸漸加大地燃燒起來,而終于又都停止在一點素凈之上,你才覺得這變化真是神奇。韋莊詞“皓腕凝霜雪”,如火的爐邊豈不正有一個嫻靜嗎?這六句所以才成為千古的絕唱。雙是諧和的象征,中國人早已知道,所以易爻辭以單為剛,以雙為柔,雙字句連綿而下,已占取了大的諧和。文字與寫景之間,因此成為一個完全的杰作。我們常說“一個家里有十個男人,還是不像一個家”,換句話說,家的美德是屬于女性的。那么無怪乎這一個園內,萬有各得其所,而充滿了家的快樂與熱鬧。然而諧和的本身卻是一個期待。“一春夢雨常飄瓦,竟日靈風不滿旗”,這里似乎是若有所待,也便因此有了諧和。然而這還不如“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之成為山水的諧和。它仿佛向著行人們招手,所以說“欲問行人去哪邊”,都說“眉眼盈盈處”。這種期待之情,正是諧和中的寂寞。我們雖不知它期待的什么,卻無妨說已經知道了。“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寂寞永遠是深藏在熱鬧之中,那才成為更無憑的寂寞。“芭蕉不展丁香結”,又說“秋聲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棵”。芭蕉之與櫻桃,冷色之與暖色,這之間若有一點的關連,那便是諧和中的寂寞,寂寞中的諧和,也便是女性的青春的美意。
(三)驅車上東門
驅車上東門,
遙望郭北墓。
白楊何蕭蕭,
松柏夾廣路。
下有陳死人,
杳杳即長暮。
……
人生的遼闊,所謂“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在這宇宙間,被比得如何渺小,我們如果還有一點的自尊心,一點的自信力,這便是我們訓練一次人格的機會。“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正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景況,“念天地之悠悠”,不使我們有所迷惘嗎?所以李白《將進酒》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這實在是了不起的一種態度。李白在千古以下為我們所喜愛,也便在這他人所不可及的地方。照平常的意見,盡歡誰又不會,然而實際上,我們誰又真的盡歡過來?兒童時我們曾經有過盡情的歡笑,然而那已是一個永不可追溯的時代(甚至連一點記憶也沒有了)。原來我們有種下作的脾氣,一看見什么可取的東西便想牢牢不放。比方路旁一朵小小的黃花,帶給我們一些驚異與喜悅,事實上這朵花只有在這條路旁才會好看,然而我們無論如何總想把它采了下來。究竟采了下來打算怎樣,也并沒有什么打算。這仿佛是一種天性,說得不好聽些就是偷,說得好聽些就是占有。人到世界上來,原是一個光身子,本來什么都沒有,所以就養成了這個偷的毛病,我們這里姑且叫它占有吧。占有之情一生,盡歡便成為一個騙人的名詞。比方我們喝酒,喝得很滿意,卻要想著下次一定要再喝一回,又唯恐下次不能夠再喝。這樣患得患失,好夢反而成了魔障,便永遠不能夠盡歡。盡歡乃是拋卻了占有欲,只隨著人生的緣分,忘卻一切地盡情領略。所以佛家不講占有,卻可以隨緣,這便是皆大歡喜。若是喝酒時打著算盤,青春時想著老了怎么辦,“嘉會不再”,“去日苦多”,人生不就完了嗎?其實人原沒有占有的權利,而萬有又都為人所用。你若一定要占有,便反弄得不得盡歡。人生的意義不過是個旅程,你正不必對此牢牢不放。如此反而能處處若有所得。等到這一件事過去了,便忘得干干凈凈,然后再干第二件事去,仿佛天上的水汽,隨處遇見機緣,便痛痛快快下一陣雨。日出天青,風流云散,還有什么關系?這才是人生的真諦,而且至高的快樂,都是富有創造性的,不許帶著有記憶的成分。美麗的黃昏,這回使得你怡然忘返,你明天再去那里等黃昏嗎?小孩子第一次穿皮鞋,這快樂真是難以形容。若是他記起了大人的教訓,于是走路怕泥臟了鞋底,跑起來又怕會踢破了鞋尖,他還能享受什么?兢兢于保守占有的人,他犧牲了一次真正的快樂,去換得以后永不完全的幸福,這便是不了解人生的人。
人生最難于解脫的,莫過于生命的占有,而我們卻看見詩人把一個墓旁寫得如此美麗。“白楊何蕭蕭”本帶些悲壯的意味,但“松柏夾廣路”便馬上又把你帶到和穆之鄉。這長青的樹下,雍容的路上,才暗示給你以永久的和善,而下面“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寫得多么從容,多么淡泊。陶淵明有一首詩《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今日天氣佳,清吹與鳴彈。感彼柏下人,安得不為歡?清歌散新聲,綠酒開芳顏。未知明日事,余襟良已殫。”一片永恒的顏色,兩首詩不謀而合。“潛寐黃昏下,千載永不寤。”因此乃與宇宙其長久。庾信賦“玉樹長埋,風流遂遠”,他又說:“霜隨柳白,月逐墳圓。”人生到此,才可以說是無所沾滯。陶詩又說:“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而“殫”豈不正是一個“盡”字?莊子說過:“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逐無涯,殆已。”在我們短暫的生命上,這正是一個迷惘。怎樣能夠把自己完成,使它成為一個滿足的宇宙?這樣,我們的獨立,乃能以剎那會永久。
(四)步出城東門
步出城東門,
遙望江南路,
前日風雪中,
故人從此去。
我欲渡河水,
河水深無梁。
愿為雙黃鵠,
高飛還故鄉。
這首詩表面上頗像一首律詩,但作法不相同。這便是古詩與律詩的分別。律詩是把多方面的情景寫到一件事物上,古詩是把一個情景發展開來。前者平鋪直敘,所以反而近乎散文,后者卻往往是純粹的詩的表現。這首詩前后分為兩段。前四句似乎一直凝住在一點。后四句卻忽然開展,由“我欲渡河水”,到“高飛還故鄉”,景像這大,不可盡說。仿佛晴空麗日,山河原野,都在懷抱之中。一步逼緊一步,所謂一瀉千里,略無沾滯。這憑空的力量到底從什么地方來的呢?李白詩:“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直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這后二句詩自然是名句,然而真正更可喜的,實在是第二句。水流向東,生生地又北折過來,這力量全在一個“直”字。全詩到此,使人為之沉默,而下兩句的風流才得翩然無礙。一收一縱,原是文章的法則,但難在我們如何能有這一個凝靜呢?“萬木無聲待雨來”,正因為靜到極點,凝住在一個毫無聲息之中,所以雨來便有了極大的力量。一切結果都蘊藏在一個原因之中,而我們又只能看見結果,一切的發展都蘊藏一個靜境,那便是我們凝神的時候。說到這里,“我欲渡河水”以上的四句乃反而成為全篇主體了。再看前四句,始終沒有離開這一條路,也始終沒有想過這一條河,只是在河的那邊路上生了一段幻想。這幻想是那么平常,是一段實事!卻是已經過去了。過去的事本來也算不了什么,然而晏詞說,“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當時正是前日。明月的皎潔豈不同于風雪,謝詩“明月照積雪”自然引出一陣風來,而“故人從此去”自是從此歸去也。一個如彩云般歸去,一個在風雪中不見,不過明月彩云帶給你以清新的感情,故人風雪帶給你以深入的沉思。前者把美完全顯示給你看,后者則把它藏在古舊的大衣里,于是你更不得不深思。這便是你異常凝靜的原故。前日的路上已經完成了一個故人的歸去。這一條路在完成了這人的歸去,它已隨著那行人消失了。至于今日的路呢,則還在未可知之數。所以“前日風雪中”,正是連路都埋在飄飄的積雪之中,那么今日所見的路又豈是前日所見之路。我們對于過去的留戀,正由于我們對于完成的贊美。“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水還是這個水,月還是這個月,司空圖卻是最能知道那美善關系的人。在一切變動之中,我們捉住那不變的一點。我們因此有一點凝靜。“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寒鴉慢慢地飛過,日影又何嘗留得住?過去的是過去了,卻留下一點美妙的關系。那么,今日之路還空在那里,怎么不令我欲渡河水呢?箭在弦上,不能不發。既然發了,又怎能禁止它不直飛而去?所以一渡河水,其實已到了故鄉,未說高飛,早己飛在遠處。正如把弓弦再扯緊一下,這支箭便夭夭地直上晴空了。前四句本來是一段幻想,其實反是實事。后四句應當是一件實事,反而成為幻想。文章的變化,我們才認識了那真實的本體。我們把一個真實的愿望說了出來,它必不止是一個愿望,它最后的真乃必達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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