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南文與玉溪詩
——李商隱四六文與其詩歌之關(guān)系
李商隱是唐代詩壇大家,同時又是唐代成就最高的駢體(四六)文作者。四六文整齊華美,講究對仗、聲韻、詞藻、用典,與詩歌特別是近體詩有不少相近之處。其間關(guān)系,在詩與四六文都很繁盛的當代,人們未必注意。后世讀者可能有所注意,但這一問題有些不是單憑實證可以辨識,而是同時涉及體貌風(fēng)神和審美特征等一些較虛的方面,因而不大容易深入認識和把握。李商隱一生寫了大量四六文,而且多半是官場應(yīng)用文字,對詩人來講,究竟是徒然虛耗了時間精力,還是這種寫作無論如何已經(jīng)跟他寫詩產(chǎn)生了密切聯(lián)系,乃至深刻影響了他的詩風(fēng)?對此加以研究,不僅可以更全面深入地把握他的作品,增進對文與詩這兩種文體間相互關(guān)系的認識,且亦有助于透視一代文學(xué)在文體上呈現(xiàn)多元狀態(tài),而內(nèi)中又有所溝通、互為促進的復(fù)雜現(xiàn)象。本文即打算就李商隱寫四六文對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進行探討,旨在從一個側(cè)面揭示詩人能于唐詩中“自辟一境”的原因所在,并為有關(guān)文體學(xué)和文學(xué)史研究提供參考。
一、前代學(xué)者對李商隱文與詩關(guān)系的揭示
已故前輩學(xué)者周振甫先生在《李商隱選集前言》中曾對錢鍾書先生提出“商隱以駢文為詩”作過介紹。他引用錢先生一封信里的話說:
樊南四六與玉溪詩消息相通,猶昌黎文與韓詩也。楊文公(億)之昆體與其駢文,此物此志。末派挦扯晦昧,義山不任其咎,亦如乾隆“之乎者也”作詩,昌黎不任其咎。所謂“學(xué)我者病”,未可效東坡之論荀卿李斯也。
因為是書信,錢先生不大可能詳引前人的話。錢先生極其熟悉古代典籍,他所說的“商隱以駢文為詩”、“樊南四六與玉溪詩消息相通”,應(yīng)當不僅是憑他自身敏銳的藝術(shù)感受力,且亦有前人對他的啟發(fā)。宋代王铚《四六話序》云:
世之所謂箋題表啟號為四六者,皆詩賦之苗裔也。故詩賦盛則刀筆盛,而其衰亦然。
王铚強調(diào)的是詩賦對四六的影響,稱四六為詩賦苗裔,前提當然是詩與四六消息相通。至清代,賀裳則云:“溫、李俱善作駢語,故詩亦綺麗。”(《載酒園詩話·又編》)指出溫庭筠、李商隱因擅長駢文,而詩寫得綺麗,是從與王铚相反的方向看到四六文對詩的影響。其后,方東樹說:
義山《韓碑》,前輩謂足匹韓,愚謂此詩雖句法雄杰,而氣窒勢平。所以然者,韓深于古文,義山僅以駢儷體作用之,但加精煉琢造,句法老成已耳。
——《昭昧詹言》卷一
方氏以《韓碑》詩為例,比較韓詩與李詩的差異,指出《韓碑》氣勢比較平,而精煉琢造,句法老成。認為所以如此,是由于韓以古文作用于詩,而商隱以駢儷體作用于詩。方東樹是承認文對詩有影響,而且認為古文與駢文影響于詩的效果不同。
清人特別強調(diào)商隱詩受駢文影響的是何焯。何焯時代尚在方東樹之前?!读x門讀書記》論商隱《鏡檻》詩時云:
陳無己謂昌黎以文為詩,妄也。吾獨謂義山是以文為詩者。觀其使事,全得徐孝穆、庾子山門法。
韓愈以文為詩,自從陳師道指出后,為許多學(xué)者認可。何焯居然斥之為“妄”。而在否定韓愈以文為詩的同時,又強調(diào)商隱“以文為詩”,他的看法就更引人注目。他就李商隱用事,得徐陵、庾信門法作出論斷。因徐、庾是駢文大家,所謂商隱“以文為詩”之文,則非散文,而是駢文。
錢鍾書先生之論與何焯前后呼應(yīng),當然并非雷同。錢先生是承認韓愈以文為詩的,不同于何焯。而在商隱文和詩關(guān)系上與何焯認識一致。他明確將“文”界定為“駢文”或“四六”文,在表達上較何焯更為明晰準確。
以上征引,可見李商隱之駢文與詩互通消息前代學(xué)者已有發(fā)現(xiàn)。周振甫先生的《李商隱選集前言》在介紹錢先生“商隱以文為詩”之論后,曾有所說明,可惜只是就駢文與商隱詩歌在文采、音韻、典故方面舉例作一些類比,未作深入論述。又,董乃斌先生專著《李商隱的心靈世界》第六章“非詩之詩”中指出“以駢文手法入詩乃是玉溪生詩的一大特色”,并在引了見于上文的宋人王铚的一段話后說:“具體到李商隱,卻似乎應(yīng)反言之:其所作詩歌,尤其是五七言律絕,皆為其四六之苗裔,或深受其影響者,故欲深知其詩,非研究其四六則莫辦也?!睆娬{(diào)欲深知李商隱詩,必須研究其四六,無疑是指蹤發(fā)跡之論,但也是點到即止,有關(guān)問題仍有待進一步探討。
二、“好對切事”
商隱《樊南甲集序》有云:
樊南生十六能著《才論》《圣論》,以古文出諸公間。后聯(lián)為鄆相國、華太守所憐,居門下時,敕定奏記,始通今體。后又兩為秘省房中官,恣展古集,往往咽噱于任、范、徐、庾之間。有請作文,或時得好對切事,聲勢物景,哀上浮壯,能感動人。十年京師寒且餓,人或目曰:韓文杜詩,彭陽章檄,樊南窮凍人或知之。
序中商隱自述幼時能為古文,后來因獲四六高手令狐楚(鄆相國)、崔戎(華太守)的憐愛器重,得其傳授,掌握了駢體文(四六)寫作技藝,又因兩度在秘書省做官,得以大量閱讀古集,沉浸在任昉、范云、徐陵、庾信等人的文集中,大有所獲。作文遂能有好的對偶,貼切的典故,寫景狀物,聲情音韻皆具有感染力。京城十年,生活貧困,但人們認為他對于韓文、杜詩和令狐楚的四六章奏之學(xué)有深刻領(lǐng)會。這段文字交代了他與駢文結(jié)緣的經(jīng)過。談駢文時,又兼及韓文杜詩,說明他以兼通三者自許,把三者看成是相互聯(lián)系應(yīng)該同時具備的文學(xué)修養(yǎng)。他述及恣展古集,浸沉于任、范、徐、庾的文字之中,與獲得“好對切事”的聯(lián)系,與何焯說“觀其使事,全得徐孝穆、庾子山門法”等語正好相合,說明何焯“義山以文(四六)為詩”之論是有根據(jù)的。李商隱吸收駢體藝術(shù)經(jīng)驗,將駢文和近體詩溝通,“好對切事”是一個重要方面?!昂脤η惺隆敝昂脤Α?,李商隱在《漫成五章》首章中亦曾提及:
沈宋裁辭矜變律,王楊落筆得良朋。當時自謂宗師妙,今日惟觀對屬能。
言當年從令狐楚受四六章奏之學(xué),指望能在仕途上致身通顯,但今日所得不過屬對的本領(lǐng)而已。詩中未交代“屬對能”表現(xiàn)于何種文體,但沈宋的貢獻在于律詩,王楊兼長駢文與詩歌,則“屬對能”即既關(guān)詩又關(guān)文,其詩其文在“屬對能”方面是相通的。
商隱在詩文中為了表達仕途沉淪的感慨,把屬對的本領(lǐng)說得似乎無益無用,不足掛齒。實則“屬對能”談何容易,要做到愜當和諧,精警有味,平仄協(xié)調(diào),詞性對稱,而又不顯拼湊雕刻的痕跡,決非輕易可就。對商隱來講,則是由于資質(zhì)聰穎、名師傳授、刻苦訓(xùn)練,才得以成就。尤其是幕府中那種長期的、大量的寫作實踐,對他來講,絕不僅僅是消耗精力的一種負面效應(yīng)。給當時的一些高官起草各類文書,從而獲得對時事政治的了解,提高了政治識見,使其詩有通于政治的豐富深刻的內(nèi)容,固然可算一種收獲,而從提高寫作技藝的角度看,寫四六文與寫詩,則又有著相輔相成的關(guān)系。商隱大中元年在桂林幕出使江陵途中編《樊南甲集》,在“火燹墨污,半有墜落”的情況下,尚收文四百三十三篇。至編《樊南乙集》(大中七年),“所為已五六百篇,其可取者四百而已”。作者本人所提供的這些數(shù)字,加上他的駢賦和其他零散四六文,總數(shù)超過千篇無疑。即使平均每篇僅按十組對句統(tǒng)計,他在駢文中所撰的對句也在萬數(shù)以上。有撰寫上萬數(shù)偶句的練習(xí),對材料的儲存,技藝的提升,作用決不可以低估。商隱四六文中頗有與詩字面相近的對句,如:“江遠惟哭,天高但呼”(《祭張書記文》)與“江闊惟回首,天高但撫膺”(《哭劉司戶蕡》);“據(jù)其證逮,按彼詞連”(《為滎陽公與三司使大理盧卿啟》)與“證逮符書密,詞連性命俱”(《有感二首》其一);“彤庭列位,丹陛陳儀”(《為汝南公賀元日御正殿受朝賀表》)與“丹陛猶敷奏,彤庭歘戰(zhàn)爭”(《有感二首》其二);“叫白日而不回,望青天而永訣”(《代仆射濮陽公遺表》)與“叫帝青天闊,辭家白日晡”(《哭虔州楊侍郎》);“鳳池浴日,雞樹侵云”(《為滎陽公上通義崔相公狀》)與“鳳池春瀲滟,雞樹曉曈昽”(《今月二日不自量度……》);“越賈生賦之鄉(xiāng),過王子登樓之地”(《上漢南盧尚書狀》)與“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游”(《安定城樓》)。等等。說明在恣展古籍,咽噱佳篇,以及多次練習(xí)與實際創(chuàng)作中,有些對偶的材料,爛熟于胸,可隨時驅(qū)遣入文或入詩。因他在四六文中撰寫的對句,數(shù)量上遠過于詩,故而駢儷的技能和材料,由駢體文轉(zhuǎn)移到詩的情況可能更多一些。
《文心雕龍·麗辭》論對偶云:
言對為易,事對為難。反對為憂,正對為劣。
商隱四六文反對占有很大的比重,樊南集中一般性的敘述描寫,反對較少,而在需要轉(zhuǎn)折深化的緊要之處,則往往用反對。如:
某早辱徽音,夙當采異①。晉霸可托,齊大寧畏②?持匡衡乙科之選,雜梁竦徒勞之地③。雖餉田以甚恭,念販舂而增愧④。京西昔日,輦下當時⑤。中堂評賦,后榭言詩⑥。品流曲借,富貴虛期⑦。誠非國寶之傾險,終無衛(wèi)玠之風(fēng)姿⑧。
——《祭外舅贈司徒公文》
這段悼念岳父王茂元的文字,其中②③④⑦⑧五聯(lián),說到自己的科名與仕途,特別是說愧對王氏之愛與王家期許時,均用反對的句式,予以強化。商隱詩《漫成五章》其三云:
生兒古有孫征虜,嫁女今無王右軍。借問琴書終一世,何如旗蓋仰三分?
此詩也是聯(lián)系與王氏的婚姻抒慨,說生男古代曾有孫權(quán)那樣的兒子,而嫁女今已無王羲之那樣的女婿。試問如王羲之之以琴書名世,與孫權(quán)之建立鼎足三分帝業(yè)相比,究竟如何?其中有自比王右軍之以文才自負,有懷才不遇之憤激,而以似解嘲似內(nèi)悔的語氣出之。一二句與三四句之間均用反對,三四句以“借問”、“何如”構(gòu)成反詰,反對的意味尤深。詩所表達的情感,及運用反對表達情意的方式,都與文有許多相通相近的地方。
與對偶密切相聯(lián)系的用典,在商隱四六文和詩中也表現(xiàn)得很突出,宋人記載:“唐李商隱為文,多檢閱書史,鱗次堆積左右,時謂為獺祭魚。”(吳炯《五總志》)由于他的四六絕大部分是應(yīng)用文,用于人事方面。常以古人之事,喻今人之事。所以文中用了大量的事典。
某頃以聲跡幽沉,音輝懸邈,空滅許都之刺,竟乖梁苑之游。于服義而徒深,顧歸仁而尚阻。今幸假途奧壤,赴召遐藩。越賈生賦之鄉(xiāng),過王子登樓之地。豈期此際,獲奉馀恩,而又詢劉、范之世親,問欒、郤之官族。優(yōu)其通舊,降以清談。言念古人,重難兄事。季布始拜于袁盎,蕭何近下于周昌。將用比方,彼有寥落。徒(以)迫于祗役,嘗抱沉疴,空思韋曜之茶,莫及孔融之酒。遂不得仰沾美祿,一中圣人。歌山簡倒載之歡,睹定國益明之量。草戚上道,徘徊樂鄉(xiāng)。況蒙衛(wèi)以武夫,假之駿馬。前騰郢路,卻望漢皋。俯緣逐逐之姿,翻阻遲遲之戀。封箋寫邈,下筆難休。
——《上漢南盧尚書狀》
寫他隨鄭亞赴桂林,途經(jīng)襄陽,得以拜見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盧簡辭。彼此敘親戚情誼。分別時,盧以馬匹和侍衛(wèi)送行。文中賈誼、王粲之典,既寫所經(jīng)路線,又表達傷時、不遇和飄泊之情。商隱迫于行役,未能在盧處醉酒盡歡,似不免冷落,但用茶、酒、山簡等典故,卻寫出了彼此情誼的淳厚和對方的賢能風(fēng)流。短短二百字,至少用了十三個事典,密度是相當大的。商隱四六文,擁有眾多類型。包括表、狀、啟、牒、祝文、序、書、碑、銘、祭文、黃箓齋文等多種樣式,涉及社會人事范圍極為廣泛。玉溪集中,寫政治和寫人生感慨的詩,所用典故在其四六文中經(jīng)??梢??!栋捕ǔ菢恰?、《賈生》、《哭劉司戶蕡》、《九日》、《撰彭陽公志文畢有感》、《送鄭大臺文南覲》、《漢宮詞》、《漫成三首》等篇,所用典故,大部分在其四六文中反復(fù)出現(xiàn)。長篇而又多典的,像《有感二首》、《井泥》、《奉使江陵途中感懷寄獻尚書》、《今月二日不自量度輒以詩一首四十韻干瀆尊嚴》等篇,其中典故在四六文中也多曾被運用。玉溪集中固然有詩情不足而用典故堆砌成篇的,如《憶雪》、《殘雪》、《喜雪》等,但多數(shù)都能用得很成功。商隱在詩中所表現(xiàn)的駕馭典故的能力,與四六文的功夫密不可分。因作文而大量反復(fù)用典,可以說已經(jīng)將各種典故盤熟盤活了。信手拈來,即能成功。
“言對為易,事對為難?!币话阊哉Z的詞匯量,比事典的詞匯量大得多。言對從眾多詞語中,選擇一個可以形成對偶的詞語較為容易;事對在少量詞語中尋找對偶則相當困難。一般詞語通過組合變化去適應(yīng)對偶的要求相對容易;事典受原來事件、人物、背景的限制,在詞語上伸縮變化,適應(yīng)對偶,無疑較難。典故是一種暗示,由今日之情之事之理,求以古代某事把它暗示出來,甚至要求比直說更深刻透辟,更具有感染力和啟示性,決非輕而易舉。四六文和詩歌,都要求有韻味,且受字數(shù)音律的限制。使用典故,不能像散文那樣放手敘述,沒有節(jié)制。須將一些事典詩化、簡約化,使之成為能用少量詞語提示的意象,以適應(yīng)詩歌語言在字數(shù)音律方面的限制。中國詩歌從《詩經(jīng)》時代發(fā)展到唐,經(jīng)過歷代文人創(chuàng)造和運用,將許多詞語詩化了,成為飽含詩情畫意的詞藻或意象,為詩家所用。但這種詩化,是從自然意象和一般社會生活方面,一步步向前推進和積累的,事典的詩化則發(fā)展較遲。李商隱詩歌所用的事典,將近半數(shù)出自魏晉以后,許多都不是熟典,甚至是首次發(fā)掘之典。商隱在四六文寫作中大量隸事。當事典被熔裁到能適應(yīng)四六文的語言要求時,同時也就大體上能符合詩歌的語言要求了。從詩歌創(chuàng)作角度看,李商隱的四六文寫作,是為詩歌用典,做了材料上的準備和技巧上的鍛煉。
用典的方式是多樣的。方式不同,功能和效果也不同。宋人魏慶之《詩人玉屑》云:“文人用故事,有直用其事者,有反其意而用之者。李義山詩:‘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雖說賈誼,然反其意而用之矣?!庇闷涫?,人皆能之。反其意而用之者,非學(xué)業(yè)高人,超越尋常拘攣之見,不規(guī)規(guī)然蹈襲前人陳跡者,何以臻此!”又云:“有意用事,有語用事。李義山‘海外徒聞更九州’,其意則用楊妃在蓬萊山,其語則用鄒子云:‘九州之外,更有九州?!绱巳缓笊罘€(wěn)健麗。”前人注意并推崇義山的用典不是偶然的。他對典故有透徹的理解,多方面的把握。同一個典故在他手中往往有不同用法和多種用意。如用莊生夢蝶的典故,有“漆園之蝶,濫入莊周之夢”(《為白從事上陳許李尚書啟》),喻自己不夠條件而冒濫受聘于對方幕府;又有“蝶過漆園,愿入莊周之夢”(《上華州周侍郎狀》),乃并非已經(jīng)入幕,而是希冀入幕。文中這兩處用典,與原典闡發(fā)的哲理無關(guān),且蝶是蝶,莊周是莊周,與原典中莊生化蝶,人與蝶一體不同。而到了《錦瑟》詩中則是“莊生曉夢迷蝴蝶”,也不是用原典的哲理,而是表現(xiàn)一種人生如夢的迷惘之感。李商隱擅長將典故的內(nèi)涵加以增殖改造,用典的方式也別開生面,如常常把典事生發(fā)演化成與原故事相悖的勢態(tài),由正到反,正反對照,擴大或改變其內(nèi)涵。
雖有祭以呈文,終無城而驗哭。
——《韓城門丈請為子侄祭外姑公主文》
柱礎(chǔ)成潤于興云,轍鮒何階于泛海。
——《上座主李相公狀》
春秋時齊國杞梁殖戰(zhàn)死,杞梁妻哭之,城為之崩。說無城驗哭,屬于反用典故。涸轍之魚,本是求升斗之水以救性命,這里變?yōu)榭畤@無緣通往大海,是對原典的改造。樊南文中關(guān)于賈誼的典故達20多處。宣室受召,歷來被認為是君臣遇合的榮耀之事,樊南文中也正面使用過,但在《賈生》中卻寫成“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這樣精警絕倫地用典,無疑是賈生典故經(jīng)多次運用,思考深了,因而化鐵成金,產(chǎn)生了新飛躍。
商隱代鄭亞寫的《太尉衛(wèi)公會昌一品集序》,評論會昌年間澤潞叛將劉稹企圖勾結(jié)其他藩鎮(zhèn)對抗朝廷的狂悖與僥幸心理:
姑務(wù)連雞,靡思縛虎!
雞性好斗?!稇?zhàn)國策·秦策》云:“諸侯不一,猶連雞不可俱止于棲”?!肮脛?wù)連雞”是反用。呂布被縛,要求寬解。曹操說:“縛虎不得不急?!薄懊宜伎`虎”也是反用?;⑸星冶豢`,雞即使能暫時聯(lián)合,又有何用?商隱有七絕《賦得雞》云:
稻粱猶足活諸雛,妒敵專場好自娛。可要五更驚穩(wěn)夢,不辭風(fēng)雪為陽烏?
借雞為喻,揭露藩鎮(zhèn)跋扈利己、貪婪好斗的本質(zhì)。他們各懷敵意,互不相容。固然不會為中央王朝效忠,但彼此也不可能構(gòu)成真正的聯(lián)盟。詩文用同一典故,雖分屬不同文體,但作家在創(chuàng)作的醞釀構(gòu)思過程中,其間自有靈犀相通。
三、樊南文風(fēng)與玉溪詩風(fēng)
對偶和用典是李商隱四六文和詩之間相互溝通的重要方面,結(jié)合這兩者,進一步把握其他諸多因素,則能看到樊南文風(fēng)與玉溪詩風(fēng)在更多方面的聯(lián)系甚至對應(yīng)。
四六文不同于散文的白描直說,簡省樸實。它講究鋪排文飾,形式整煉,用間接展現(xiàn)形象或事典的方式表達內(nèi)容。這樣,它除了偶儷和用典外,還有不少方面值得注意。如遣詞造句不循散文所代表的常規(guī)。為了安排典故,追求表達上的委婉含蓄,形式的工整和音節(jié)之美,常有詞序的顛倒錯綜,成分的省略,以及句與句之間、聯(lián)與聯(lián)之間的間隔、距離、跳躍等特點。如《代李玄為崔京兆祭蕭侍郎文》:
嗚呼!令惟《逐客》,誰復(fù)上書?獄以黨人,但求俱死(指文宗大和末年李訓(xùn)、鄭注專權(quán),借懲治朋黨為名,打擊朝臣)。銜冤遽往,吞恨孤居(指刑部侍郎蕭浣被貶)。目斷而不見長安,形留而遠托異國(寫遠貶的處境心情)。屈平忠而獲罪,賈誼壽之不長(寫其忠貞和被迫害早死)。才易炎涼,遂分今昔?;涀詵|蜀,言旋上京(寫其喪之歸)。郭泰墓邊,空多會葬;鄧攸身后,不見遺孤(會葬者多而無子嗣)。信陰騭之莫知,亦生人之極痛。
寫唐文宗大和年間李訓(xùn)、鄭注當權(quán),大量貶斥朝臣和蕭浣的貶死、歸葬。文句多有跳躍,從“獄以黨人”跳到遠貶,從遠貶跳到歸葬,從會葬者多到無嗣絕后。避免平直的敘述,側(cè)重抒情和形象的展示,在寫法上與詩歌類似。寫蕭浣遠貶的處境和心情:“目斷而長安不見”、“形留而遠托異國”,按一般的散文語序,應(yīng)該是“長安不見而目斷”、“遠托異國而形留”,為了加強語意的表達,將“目斷”、“形留”提前置于句首,這種變換詞序的做法,也正是詩歌里面常有的現(xiàn)象。將這篇祭文與玉溪詩中《哭遂州蕭侍郎二十四韻》,特別是與其中“初驚逐客議,旋駭黨人冤”、“有女悲初寡,無兒泣過門”、“朝爭屈原草,廟餒若敖魂”、“始知同泰講,徼福是虛言”等聯(lián)相對照,可以見出其詞采、風(fēng)貌、神味、氣調(diào),都非常接近。
由于四六句式調(diào)配組合的需要,以及構(gòu)成儷偶和熔裁典故的需要,四六文中虛字的地位也很重要。駢文是雙句,需要連屬和策應(yīng)。沒有虛字,前后往往難以構(gòu)成屬對,難以表現(xiàn)承轉(zhuǎn)起伏。虛字在駢文中,往往用于句子開頭和吃緊處,為誦讀時吃重之所在,密切關(guān)系文氣和語意的表達,如《上兵部相公啟》中一段:
扶持固在于神明,悠久必同于天地(指令狐楚詩的石刻受神明保護,將同天地不朽)。況惟菲陋,早預(yù)生徒(指早年在令狐門下)。仰夫子之文章,曾無具體(謙言未能學(xué)好令狐楚的文章);辱郎君之謙下,尚遣濡翰(指受命書寫令狐楚之詩)??諌m寡和之音,素乏入神之妙(書法不佳,有污楚詩)。
兵部相公即指令狐绹,商隱受令狐绹之托,書寫其父令狐楚生前之詩,供刻石用,寫成后,上此啟于令狐绹。啟中涉及自己與令狐绹父子關(guān)系,推崇令狐楚之詩作,謙稱自己文未能繼承令狐楚,書法于楚之詩亦有所不稱。等等。將這些內(nèi)容表達周到貼切很不容易,文中的虛字既是構(gòu)成屬對的紐帶,又對情意的表達起重要作用。首二句“固在”與“必同”之間有轉(zhuǎn)進一層的關(guān)系,強調(diào)其詩將傳而不朽。三四為散句,“況惟”二字,轉(zhuǎn)入雙向鋪寫。五至八句“仰”與“辱”分別用在父子兩人身上,極見分寸?!霸薄ⅰ吧小币豢v一收,愈見绹之謙下和念舊。九、十句,“空”與“素”相對,前后策應(yīng),更加強了自謙和受绹愛重之意。這些虛字使文氣貫通,文意得到周全的表達。四六文中這種虛字運用,也自然會與商隱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聯(lián)系。詩歌,尤其是近體詩,一般忌用虛字,但商隱詩虛字用得多,如《九日》詩:
曾共山翁把酒時,霜天白菊繞階墀。十年泉下無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不學(xué)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詠江蘺。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再得窺。
除二、七兩句外,其馀六句均有虛字。中間兩聯(lián),用“有”與“無”、“不學(xué)”與“空教”構(gòu)成反對,表達對令狐楚的思念和對令狐绹的不滿?!盁o消息”、“有所思”,先蓄勢,后放開?!坝兴肌?,承上啟下,復(fù)以“不學(xué)”和“空教”相呼應(yīng),一氣鼓蕩,表現(xiàn)感念和怨憤交并的心情,將此詩與上引《上兵部相公啟》合看,《啟》中雖不免因為有違心之言跟詩中對令狐绹的態(tài)度不同,但在運用虛字使詩文脈絡(luò)流暢、情意充分表達方面,卻有異曲同工之妙。
四六文作為應(yīng)用文,其鋪排藻飾和含蓄委婉,用于交際場合,非常得體。商隱在努力發(fā)揮四六文這一性能,并習(xí)慣和擅長于這種表達方式時,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深刻的。
作為應(yīng)用文和官府文書,有些內(nèi)容用散文表達可能比較簡單,分量和莊重感或許不足,四六文則有其獨特效果。如為鄭亞起草的任命縣令的官牒:
蔣琬沉醉,未如巫馬之戴星;王衍清談,豈若韓棱之去雹?勉修實效,勿徇虛名。
——《為滎陽公桂州署防御等官牒》
戒對方不要講空話,不要貪酒。如果直說,未免簡單,寫在官牒上亦欠典雅。四六文則有兩組前修往事構(gòu)成的反對,褒貶自見。又有“勉修實效,勿徇虛名”一正一反的勸誡,顯得語重心長。商隱寄給盧弘止的《上度支盧侍郎狀》,表達渴望對方由度支榮升宰相,以及自己將至京投靠的心愿:
伏愿榮從司計(度支),入贊大猷,鼓長楫以濟時,運洪鈞而播物。則某必冀言旋上國,來拜恩門,一吐漢相之茵,一握周公之發(fā)。
啟中的意思,若輕易地直說未免卑俗,甚至尷尬。此處則鄭重其事,甚有情味。說對方為相是長楫濟時,洪鈞播物。拜見時“一吐漢相之茵,一握周公之發(fā)”,不僅親切,而且指對方為丙吉、周公,自己則為受禮遇的賢才,也頗見身份。這類書啟與作者呈獻給杜悰等人的詩歌從構(gòu)思到表達方式都非常相近。
四六文用于書啟,在有些不宜于直說和明說,需要委婉其詞,甚至隱約暗示的情況下,最能發(fā)揮其文體的優(yōu)長。如武宗朝李德裕執(zhí)政,牛黨遭受貶斥。宣宗朝,李黨被逐,原被貶在外的牛黨人物復(fù)起。大中元年,鄭亞作為李德裕集團重要成員,外放為桂管觀察使,處境惡劣,需要謹言慎行。商隱在代鄭亞寫給牛僧孺的狀中,一則說:“某竊計前經(jīng),遐追曩躅。險而不墜,召公所以能諫;約而無釁,重耳所以復(fù)還?!保ā稙闇铌柟虾庵菖O喙珷睢罚┰賱t說:“雖世途則有污隆,而吾道終無消長。憶昨暫非利往,遠適荒陬。仲尼之不陋九夷,子文之能安三已。永言閫閾,實冠品流。”(《為滎陽公賀牛相公狀一》)都是避開具體事件,避開對問題性質(zhì)的正面評論。只按“夷險一致,左右皆安”(《為滎陽公賀牛相公狀二》)意思,渾淪地說,既問候?qū)Ψ?,又不涉及牛李兩黨的是非。而當李德裕由宰相貶為太子少傅分司東都時,給德裕狀中則云:
今者長君惟睿,元子(太子)有文。當深慮之所關(guān),必殊勛而是賴。山濤則曰禱天下之選,張秩則曰用天下之賢。西漢之命玄成,以相門才子;東都之升鄧禹,因先帝舊臣?!┥鞅F鹁樱╂?zhèn)風(fēng)俗。俟金縢之有見,俾玉鉉之重光。
——《為濮(滎)陽公上李太尉狀》
前用山濤等一系列典故,暗指太子保傅之職,既不明說德裕貶后的任職,同時又把這類官職說成是德高望重的賢者之位,以慰對方之心。后用“金縢`”、“玉鉉”之典,意在勸德裕頤養(yǎng)保重,等待有金縢被開啟,疑忌被解除,重居原位,再光相業(yè)之時。這是鄭亞、德裕等同集團中人物隱傳信息與情感的文字,多弦外之音,少直露之詞,把情感心意借典故予以表達。隱約暗示是玉溪詩的重要特征,而上舉兩例可見這一特征在樊南文中的表現(xiàn),也是很突出的。
本文開頭,曾引清人賀裳之言:“溫李俱善作駢語,故詩亦綺麗。”賀裳把商隱詩之綺麗,看成是受駢文的影響。認為二者共同具有綺麗的特征,頗具眼力。上述關(guān)于對偶、用典、句法、虛字,以及表達方式的隱約含蓄都給詩文增添了綺麗之美。但商隱詩文的綺麗,還包含內(nèi)在的情韻之美。四六文本身即較散文更重情韻。義山四六文是在麗辭的同時,更有一種情調(diào)氣韻,增添了文之妍美。類似其詩之所謂“深情綿邈”、“哀感頑艷”。如《奠相國令狐公文》:
嗚呼!昔夢飛塵,從公車輪;今夢山阿,送公哀歌。古有從死,今無奈何。天平之年,大刀長戟。將軍樽旁,一人衣白。十年忽然,蜩宣甲化。人譽公憐,人譖公罵。公高如天,愚卑如地。脫嬗如蛇,如氣之易。愚調(diào)京下,公病梁山。絕崖飛梁,山行一千。草奏天子,鐫辭墓門。臨絕丁寧,托爾而存。公此去邪,禁不時歸。……故山峨峨,玉溪在中。送公而歸,一世蒿蓬。嗚呼哀哉!
全用四言句,大量駢句中穿插若干不對偶的句子,造成情感的流動回旋和音韻節(jié)奏之美。作者把對令狐楚的哀悼和自己的身世之感,結(jié)合在一起抒寫,渲染悲戚的氣氛。開頭以“昔夢”、“今夢”一組反向?qū)ε碱I(lǐng)起全篇。直到“臨終”一聯(lián),所有的偶句全用反對,表現(xiàn)令狐去世與自己心愿的背違。“昔夢飛塵”與“今夢山阿”等句,通過今昔對比,寫出失去恩師,無可追隨的悲痛?!叭俗u”、“人譖”等句,通過令狐與他人的對比,天高與地卑的對比,以及句中的正對、反對(“人譽”二句),寫出令狐對作者的袒護,和兩人超越地位懸殊而互相愛憐尊重的深厚情誼。文章雖情感強烈奔涌,卻又常常出以典重委婉之筆。如改造變化典故,用“蜩宣甲化”、“脫嬗如蛇”暗指自己受令狐關(guān)照登第和得其章奏之學(xué)?!肮噬蕉攵?,玉溪在中”,既以“故山”照應(yīng)開頭“山阿”,指令狐葬地,以“玉溪”自指;又以“故山”、“玉溪”指自己家鄉(xiāng)山水。引起下文歸于故鄉(xiāng)草野之意。文中的句法、儷偶、音節(jié)、用典,以及比喻、象征等,固然顯示文辭之美,而挾情韻以行,如泣如訴,則突出地具有哀感頑艷之美。此篇從抒情效果看,雖為商隱之文,亦無異于商隱之詩。同時之作如《自南山北歸經(jīng)分水嶺》詩云:“水急愁無地,山深故有云。那通極目望,又作斷腸分。鄭驛來雖及,燕臺哭不聞。猶馀遺意在,許刻鎮(zhèn)南勛?!币粴饬髯撸銓懥詈屎螅约弘x興元北歸,中心惶惶,不知所適的心情。將前引奠令狐文與此篇以及《撰彭陽公志文畢有感》《彭陽公薨后贈杜二十七勝李十七潘》等篇對照,可見義山四六與詩在情韻風(fēng)貌上的一致。
清代學(xué)者吳喬云:“唐人能自辟宇宙者,惟李、杜、昌黎、義山?!保ā段骼グl(fā)微序》)吳喬之論有特定的背景,但他特別強調(diào)四家能開辟出獨有的詩歌天地是很有眼光的。四家詩在表達方式和詩境上別開生面,其作品本身,能給人鮮明的直感,但如深入探究其能作出開辟的原因,則并非易事。
詩歌演進中的創(chuàng)新,因素是多方面的。有的學(xué)者認為文有定體,每種體裁均有自己的體制特征,各種變化都由本體內(nèi)在機制引發(fā)和調(diào)節(jié)。這種研究把詩歌的發(fā)展理解為封閉式的,使認識受到很大的局限。實際上文學(xué)發(fā)展從文體角度看受兩方面制約:一方面是文體內(nèi)部的革新變異;另一方面則是各種文體間的互相影響與吸收。且兩個方面又交相作用,互動互連。唐代由于五七言詩處在發(fā)展高潮期,且由于唐詩自身具有多種體裁和風(fēng)格,因而它在同時代的各種文體中最具活力,最富有吸納其他文體優(yōu)長的容受性,無論新與舊,以及抒情、敘事、議論等各種文體之長,它都能有所吸收。容納其他文體某些藝術(shù)成分,促進自身的發(fā)展變化,一再掀起高潮。從大的階段看,李白、杜甫是盛唐詩壇的頂峰人物,同時也代表著從初唐到盛唐詩史演進成果的總結(jié),這一時期,歌行體以及五古長篇吸收六朝以來賦的成分,完善了七言的章法句法,擴大了規(guī)模容量,提高了描寫能力,使歌行成為新鮮的取得重大成就的詩體,同時也促進了五言大篇的出現(xiàn)。中唐韓愈以文為詩,把散文的句法、章法、題材內(nèi)容,散文的參差拗折,帶進詩歌,使詩歌面貌迥異于盛唐,形成又一次開辟。晚唐則是李商隱以駢文為詩,把駢文的因素帶進詩歌,講究詩歌的詞采、對偶、用典、虛字,以及表達上的委婉含蓄,給詩歌再次帶來新的變化。從賦、散文、駢文(四六)先后影響于詩歌的角度來考察唐詩,不僅可以對各大家在詩史上的新貢獻,以及唐詩不斷發(fā)展和變化的背景獲得一些新的認識,而且還可較為全面地揭示以唐詩為中心的唐代各種文體間相互影響、相互推動的情景。
(原載《文學(xué)遺產(chǎn)》200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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