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橘頌》
林庚
《九章》里以《橘頌》的體裁最為別致,《九章》之名本是后起的,所以它們原不必有一致之處。《橘頌》非特在《九章》里體裁特殊,而且這個體裁又正是最近于《詩經》的一體,如《鄭風·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豈不同于:
后皇嘉樹,橘徠服兮。
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深固難徙,更壹志兮。
所不同的,這里《詩經》要兩句才合得《楚辭》一句。其實在《楚辭》里即使最短的句子與《詩經》相較也往往會長出一倍來。如:
風颯颯兮木蕭蕭,
思公子兮徒離憂。
豈不相當于:
風雨如晦,
雞鳴不已。
既見君子,
云胡不喜?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豈不同于“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嗎?而關于《九章》里屈原作品的辨證,《橘頌》又正是其中的一個難題。因為真正屈原的幾篇作品,如《抽思》《涉江》《哀郢》《懷沙》都有標題,有亂辭。而被認為是摹仿屈原的幾篇作品,如《惜誦》《惜往日》《思美人》《悲回風》,都既無標題,也無亂辭。而《橘頌》恰好介于這兩者之間,它是有標題而無亂辭的。那么,它到底是否屈原的作品呢?
以有無標題來說明是否屈原的擬作,本不失為一種見證。《詩經》里若《正月》《抑》之類都可以算是長篇作品,然而都沒有標題。可見屈原乃是第一個人改變了《詩經》無標題的方式為《楚辭》有標題的方式。屈原之創(chuàng)造了標題的方式,正如同屈原之創(chuàng)造了《楚辭》的形式。屈原之后,標題的方式比《楚辭》的形式采用得更廣泛,直到晩唐才偶有所謂《無題》的詩篇,那又是另一番意義了。屈原之所以采用標題的方式也正如它采用《楚辭》的形式,都是受了先秦諸子散文的影響,而屈原則是第一個人把它運用到詩篇上。屈原之后,詩篇幾乎便都有了標題,如《荀子》的詭詩等,我們因此自然不能說有標題的便是屈原的作品,但是卻無妨說沒有標題的便不是屈原的作品。何況從另一方面說,我們所認為可靠的屈原的作品事實上都有標題。標題的意思原在指出全篇文字的主題,屈原每篇文章都有新的意思,所以自然也就有了新的標題。《離騷》雖為屈原的代表作品,可是屈原其他的作品卻都與《離騷》不同。《天問》《九歌》《招魂》不用說了,就是《抽思》以下諸篇,也都有紀實的成分,如《抽思》之言漢北,《哀郢》之紀東行,《涉江》《懷沙》當然更不用說了,這些與《離騷》之抽象的感情、憑空的想像、徘徊于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旋律都截然不同,因此自然有各自的標題。至于屈原的擬作,它們既無實際的遭遇,所以也無實可紀,因此只好在抽象的感情里兜圈子。這樣它們就沒有新的主題,那也沒有標題的必要。然而這些作品的寫作時期總是離屈原不會太遠的,所以還習慣地采用了《詩經》無標題的方式。至于更遲的作品如《遠游》等,則《楚辭》的影響已極普遍,標題乃也成為天經地義了。這些離屈原不太遠的作品,因此與《抽思》等篇混為一談,而有無標題遂成為《九章》里屈原的作品與其擬作的分水嶺。
亂辭與標題同為總統(tǒng)全篇之意的,它們原有相似的性質。然而標題的采用,取自當時的散文,而亂辭的運用則為詩篇所特有,亦即純?yōu)榍氉缘膰L試。亂辭的寫法在后來并不普遍,這更見出其為屈原作品的特色。如《招魂》為屈原所作便有亂辭,而摹仿《招魂》的《大招》便沒有亂辭。可是亂辭既為屈原無所根據的創(chuàng)體,它所以也就不見得隨著《楚辭》形式的嘗試就一蹴而就。《離騷》是屈原早期的作品,亂辭只有兩句。《抽思》是緊接著《離騷》而作的,又不但有亂辭,還另有“少歌”“倡曰”等的花樣,可見亂辭的體裁到了《抽思》還是在嘗試之中,而在《離騷》則不過是剛剛的開始。《離騷》的亂辭所以只有短短的兩句,那么《離騷》之前當然可能就還沒有用過亂辭,而《橘頌》剛好就是《離騷》之前唯一的一篇作品。
《橘頌》是屈原的作品,最明顯的證明是這篇作品在《楚辭》里是獨特的,這“頌”的命名也是唯一的。這都證明它之絲毫沒有摹仿性。同時它是屈原的處女作,影響還不大,所以也沒有人摹仿它。《楚辭》里的摹仿,其實是專以《離騷》為對象的。《橘頌》所用的形式從《詩經》的體裁改良而來,這形式所產生的影響遠不及《離騷》那樣直接從散文里蛻變出來的形式更有力,而屈原最初卻是以這種改良的形式開始了他的寫作。《橘頌》確已正面表現(xiàn)了屈原的理想,但不同于《離騷》,而且是一種尚無故實的情操。這都充分說明它是作于《離騷》之前的,然而正因其是作在《離騷》之前,我們才可以從此看見屈原人格的本色,了解屈原以后作品的發(fā)展,它正如山谷里活躍的清泉,乃終必朝宗于海。
《橘頌》所寫的是一種性格,這也正是屈原自己的性格。戰(zhàn)國時期正是國家觀念將要形成而還未形成的時期,從形式上說,國家還是周的天下,諸侯之間不過是割據而已。然而實際上周天子早已不復存在,國家的界限正在逐步加深,這時的人所以可以有國家觀念也可以沒有。當時才智之士往往漫游諸國之間,以求得生平的發(fā)展,那原是一時的風尚。但是屈原的性格卻與此恰恰相反,他是一個鄉(xiāng)土觀念極重的人,《離騷》里說:“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正是屈原所不愿作的事。這鄉(xiāng)土的觀念在《橘頒》里表現(xiàn)得非常明白,所謂:
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深固難徙,更壹志兮。
便正是屈原的自況之辭。屈原于當時游說之士之沒有國家觀念認為是一種不好的品行,而這種不好的品行正是戰(zhàn)國期間最流行的風氣。屈原贊美那好的品行,所以說:“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這“廓其無求”正所以解釋《離騷》里說:“游遠近而無疑兮,孰求美而釋女。”屈原是不愿求之于楚國之外的。《橘頌》所以最后說:“行比伯夷。”正因為伯夷乃是不食周粟的。他贊美那好的品行,因此對于一般人的行為便深引以為戒,所以又說:“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這“不失過”也即《抽思》里所說:“愿搖起而橫奔兮,覽民尤以自鎮(zhèn)。”“民”字在《楚辭》里都作“人”解(詳拙作《〈離騷民字〉》),也即人們的意思。所謂“民尤”即人們的“過失”,“以自鎮(zhèn)”即“以自戒”,屈原在不得意的時候也末始沒有“搖起橫奔”的愿望,然而同時又發(fā)現(xiàn)這正是人們不好的品行,正是應該引以為戒的,所以便把那愿望鎮(zhèn)壓下了。屈原這一種品行的觀念,乃所以使屈原成為一個民族的詩人。屈原一生的悲劇也只因為他對于楚國過分的愛戀,然而這愛戀是可寶貴的,屈原因此成為中國最偉大的詩人。
屈原把這種“不遷”的精神推而廣之,便成為他堅定獨立的人格,便成為人生中流的砥柱,他說:“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流”即是《離騷》所說:“固時俗之流從兮,又孰能無變化。”“橫”即《孟子》所說:“待我以橫逆。”屈原正是要逆于那“時俗之流從”的,《說文》:“橫,欄木也。”然則所謂“橫而不流”豈非正是那中流柱石嗎?這也便如《漁父》所說的“眾人皆醉我獨醒”,《橘頌》稱之曰:“蘇世獨立。”王逸注:“蘇,寤也。”這醒覺精神所以如一縷清麗的泉水便發(fā)揮為《離騷》的長江大河。
《橘頌》說:“嗟爾幼志有以異兮。”又說:“年歲雖少可師長兮。”《橘頌》因此更使人相信其為屈原少年時期的作品。其實這少年非特是一個時期,而且正是永久的精神。《涉江》說:“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屈原的精神終身都是少年的。那便是一種純潔的向往,一種單純的信念,《楚辭》因此永遠帶著年青人的生命成為詩壇崇高的典式。
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圓果摶兮。青黃雜糅,文章爛兮。
精色內白,類任道兮。紛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嗟爾幼志,有以異兮。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
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
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
愿歲并謝,與長友兮。淑離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歲雖少,可師長兮。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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