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古耜
那人于無覓處嚙噬一芽新月
自從漢宮琵琶陪美人睡青了芳冢
浪漫的酒樽
和屈子的歌喉一同斟滿泥沙
孤舟載你
從地窟晝夜穿行
時間將三足鼎鑄成巫覡的法輪
其中兩只乘黃霧騰飛龍兮鳳兮
自從與陶俑一起走出地層
活人不斷為生者杜撰死者幽靈
那人牙齦磨禿
咬不碎銅鏡里的無中生有
驀回首
忽見迷宮如蜂巢
沒有一朵妃子的唇
不被太監的野蜂螯腫
島子
《玄學》是詩人詠史組詩《薔藍和弦》中的一首。在組詩的總標題之下,有“為一個古典少女/一支簫/一芽新月而作”的說明,《玄學》當是“為一芽新月而作”的一首,這從詩作對“新月”意象的選擇和運用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來。
這首詩以《玄學》為標題,然檢視其內容即可發現,它并不是一首針對魏晉玄學而發的,充分體現了老莊精神的哲理詩,而是一首以玄學為借喻,內中寄寓了詩人深沉歷史思考與獨特歷史意識的,相當規范的詠史詩。它以《玄學》為標題的藝術潛臺詞是:歷史的真象與真諦,在種種假象與幻影的掩飾下,對于尚處于蒙昧之中的廣大民眾來說,不啻于魏晉六朝那高遠莫測的談玄之學,可謂“玄之又玄”,難明其道。
圍繞以上基本內函,全詩分成了四個隱蔽而有序的意義段。第一段是全詩的第一節;第二段從第二節的第一個“自從”開始,迄“龍兮夙兮”止;第三段從第二節的第二個“自從”起,迄本節結束;第四段則是詩的第三節。
在明了以上情況的基礎上,我們來具體破譯全詩。作為第一個意義段的全詩首句“那人于無覓處嚙噬一芽新月”,以超驗的藝術形象,構成了一幅人類思索蒼穹奧秘,探究往古曲直的神奇畫面。其中“那人”應是無數蒙昧者的泛指。而“新月”是一種永恒與邈遠的象征,亦即歷史的喻體。它的意象原型至少可以追溯到唐代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人生代代無窮己,江月年年又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這句詩無疑起著引發全篇并提示以下形象的作用。
詩的第二個意義段寫的是詩人眼中的歷史真實。“自從漢宮琵琶陪美人睡青了芳冢”,是借用王昭君的典故以及與此典相關的具象,暗示了我國封建社會的漫長和這一社會的荒謬性與悲劇性。以下“浪漫的酒樽”與“屈子的歌喉”,分別代表了醉生夢死的酒色之徒和憂國憂民的有志之士,他們伴隨著歲月的遷流一起葬身于塵埃的形象,十分準確地揭示了歷史長河泥沙俱下,魚龍混雜的事實。“孤舟”在“地窟中穿行”,比喻歷史在黑暗中的艱難前進。“法輪”對“三足鼎”的取代,勾勒出儒、釋、道精神的此消彼長,時起時伏。而那“兩只乘黃霧騰飛”的龍鳳則表現了封建皇權的居高臨下,歷久不衰,即對中國社會的長期統治。
詩的第三個意義段寫的是歷史作為一種遺物在后世的某種遭遇,以及由此而造成的人們觀照歷史時的迷惘與困惑。“走出地層”一句,明言歷史象出土的“陶俑”一樣,作為一種文化存在,進入了人們自覺的視界。“活人不斷為生者杜撰死者幽靈”,簡潔而又深刻地揭露了一種并非鮮見的社會歷史現象——奴顏媚骨的文人為滿足統治者的需要,每每編造著神圣的謊言,肆意篡改著血寫的歷史,無恥建樹著荒誕的迷信。對于這粉飾著的謊言和扭曲著的歷史,混沌之中的人們自然無力正本清源,而只能發出“牙齦磨禿/咬不碎銅鏡里的無中生有”的喟嘆。令人欣慰的是,人們沒有永遠地混沉下去。他們在以清醒代替愚昧之后,終于發現歷史的“迷宮”竟象山野的峰巢一樣,布滿了傷痕與陷阱。詩的最后一個意義段:“沒有一朵妃子的唇/不被太監的野蜂螫腫”,對前段末尾的比喻加以深化和生發,從而表現了具有清醒歷史意識的人們,對另一種過往悲劇的認知——在漫長的專制社會中,被玩弄,被欺凌者的直言與真言,無不被衛道士的毒手所傷害、所扼殺,歷史充滿了血痕。
《玄學》是一首令人驚悸,發人深省的詩作。它體現了詩人獨特的歷史觀照,凝聚了詩人深邃的歷史反思,具有迄今不衰的社會燭照意義。面對這樣的詩作,你可以挑剔其觀點的偏頗,但無法否認其史識的卓越;你可以批評其意象的深晦,但無法否認其探索的執著,而后者恰恰是真正的詠史作品難能可貴的品格。
上一篇:南野:犀牛走動
下一篇:溫庭筠:瑤瑟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