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詩書做游仙——讀周密詞

孔子說：“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這句話對身處宋末元初亂世的一些文人很有影響。他們入元不仕，累征不起，自放江湖，隱于山水之間，任天下硝煙戰火，爭奪江山；任俗世你來我往，上臺下臺；任強人欺男霸女，爭名奪利。自己過著一種著書立說、詩酒為伴的清靜生活。周密就是這樣一位神仙詩人。他有一闋《齊天樂》仙氣十足：

清溪數點芙蓉雨，蘋飆泛涼吟艗。洗玉空明，浮珠沆瀣，人靜籟沉波息。仙潢咫尺。想翠宇瓊樓，有人相憶。天上人間，未知今夕是何夕。

此生此夜此景，自仙翁去后，清致誰識？散發吟商，簪花弄水，誰伴涼簫橫笛？流年暗惜。怕一夕西風，井梧吹碧。底事閑愁，醉歌浮大白。

周密是山東濟南人，家學深厚，有莊園，有數萬藏書，從小隨父宦游，后來以吳興（今浙江湖州）為家。南宋末年任義烏令。吳興的家業毀于戰火之后，遷到杭州附近鄉居，自號草窗、弁陽老人。其筆記小說《齊東野語》、《武林舊事》等很有趣，記錄了很多文人、名人逸事，多被后人引用。

在這闋詞的序中，詞人說七月十六這天，和一幫志趣相投的朋友泛舟邀涼于三匯之交，這是模仿古人李白泛舟采石磯、蘇東坡泛舟赤壁的文人雅集。這天晚上白荷涼月間，風露浩然，毛發森爽，請船家吹小笛于船尾，笛聲悠揚杳渺，真使人有天河泛槎的感覺。于是大家酒興大發，盡醉而歌。

從詞中可見，周密和一撥詩友，在一個夏秋之交的涼夜，把船劃到了一個四無人聲的清絕之地，這里遠離世俗的喧囂，也擺脫了人世間種種災難煩惱的攪擾。幾滴碎雨飄來，還帶著七月芙蓉的清香，從白洲吹來的陣陣涼風，幫詩人唱客們把畫船蕩漾開去。詞人說這是一個月明如洗，露氣冷涼，人靜、聲沉、波息的清靜世界，身處此境如在銀河，使人情不自禁想到瓊樓玉宇、牛郎織女，此時似乎已沒有了人仙之隔、天地之隔、古今之隔。銀河泛舟的詞人最記掛的還是被天宮分隔兩岸的牛郎織女，這是天上人間永遠的情傷。

下片詞人想到了赤壁月夜泛舟的蘇東坡。文人都喜歡附會前人風流以求共鳴。就如司馬遷說周公之后五百年出孔子，孔子后五百年出司馬遷。東坡游赤壁時說李白之后兩百年無此樂，周密在兩百年后接東坡語，無非是仿效前賢的采石、赤壁之樂。詞人深深感嘆的是此夜此景隨時都有，但是謫仙、坡仙之后，能識得此中真趣，能在此景中簪花弄水、散發而歌、與風月同醉的人沒有了，周密自己才是唯一。

周密另有一闋《乳燕飛》（即《賀新郎》），更在仙游中夢想超凡絕塵，效仿古時候的得道高人：

波影搖漣甃。趁熏風、一舸來時，翠陰清晝。去郭軒楹才數里，蘚磴松關云岫?？戾忑X、筇枝先后?？瞻胛Ｍた熬圻h，看洞庭、縹緲爭奇秀。人自老，景如舊。來帆去棹還知否。問古今、幾度斜陽，幾番回首。晚色一川誰管領，都付雨荷煙柳。知我者、燕朋鷗友。笑拍闌干呼范蠡，甚平吳、卻倩垂綸手。吁萬古，付卮酒。

在這闋詞和序中，周密提到王維、李白、謝靈運、范蠡等人，表達出對這些先賢的傾慕。謝靈運是南朝宋時的游仙，一生酷好游山玩水。最為后人稱道的是他特制了一種爬山鞋，上山時可以去其前齒，下山時又可以去其后齒，使腳掌無論在上坡還是下坡都感覺如履平地。此鞋被后人稱為“謝公屐”，此人也被奉為游仙。

李白和范蠡二人超凡不假，脫俗未必。李白詩才如仙人下凡這是公認的。一輩子追求個性自由，如他所說“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也是很為人稱道的。但他一輩子追求仕途，青壯年時期曾多次向一些中上層官員寫自薦書求職；雖然在宮廷有兩年多的待詔翰林的機會，但因不被重用而辭職離去；晚年又糊里糊涂應邀追隨造反的永王李璘，事敗之后被捕入獄，被判流放夜郎。李白一輩子生活在“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的苦惱之中，一輩子浸泡在“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的苦水之中，沒有解脫，更沒有超脫。

范蠡是春秋末期越國的大夫。傳說他最后帶著西施劃船隱入千里太湖，因此成為后人羨慕和希望效仿的對象。其實范蠡的經歷很兇險。越國被吳國打敗之后，越王勾踐成了吳國的俘虜，范蠡也被作為人質扣在了吳國。范蠡向勾踐敬獻滅吳之計：一是對吳王夫差要顯得發自內心的畢恭畢敬，百依百順，是一副很平庸的奴才相；二是把西施和其他一些美女獻給夫差；三是用重金收買夫差身邊和他最信任的人；四是在獲準回國后奮發圖強，備戰雪恥。

勾踐完全采用了范蠡的計謀，忍辱負重。他做夫差的馬夫，把馬養得又肥又壯，刷得干干凈凈；夫差登車時，他甚至趴下身子讓夫差踩著自己的后背上車；給夫差趕馬駕車也侍候得很周到。夫差生病，勾踐甚至親嘗夫差糞便，為夫差診病。這些努力終于贏得了夫差的好感，完全放松了警惕。夫差的相國伍子胥是個很聰明的人，他看出勾踐是忍辱負重，意在復國，于是多次提醒夫差提高警惕，切不可放虎歸山。但夫差不以為然，很得意地享受著戰勝者的榮耀，三年后甚至把勾踐放回了越國。勾踐回國后，在范蠡、文種的扶持下勵精圖治，富國強兵，終于在十七年后打敗了吳國，殺了夫差。在幾十年的君臣相處中，范蠡早已看出勾踐是一個疑心很重，不關心臣民，只要土地財富，可以共苦但決不能同甘的君主，于是在慶功宴之后就帶著他多年前的戀人西施不辭而別，說白了就是出逃。文種沒有聽從范蠡的勸說，留下做相國，不久后被勾踐以謀反罪殺害。據民間傳說范蠡后來做商人發了財，被稱作陶朱公，他把經商之道用文字記錄下來，有人讀后照做也發了財，于是奉為生意經，“生意經”三個字即來源于此。

其實周密詞中贊頌的人物，最值得稱道的是盛唐詩人王維。王維出身官宦世家，從小天資聰明，又受到很好的教育。十七歲寫出《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在當時被廣為傳誦，膾炙人口，后來成為千古名詩。王維多才多藝，同時又是著名的畫家、書法家、音樂家、佛學家。在五十多歲官拜右丞相之后，急流勇退?；氐洁l間別墅，常年吃素，衣無文彩，每日山路緩行，水上浮舟，涼亭撫琴，飲茶賦詩。妻亡三十多年而不續娶，無子無女而不孤獨，房屋中只有茶具、藥臼、經案、繩床、香爐。絕無任何俗世寶玩。常來常往的是幾個僧人，每日必做的是打坐念經。在六十一歲臨終之前，給弟弟和幾位好友分別寫了幾封勸他們奉佛修心的訣別信，寫完擱筆而終，平靜如常。王維整個身心的淡泊清靜，可用他的四句詩來形象地呈現：“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彼膬刃氖澜缇拖袂锔邭馑奶斓匾话愠纬荷顝V，像雨后空山一般纖塵不染，像松間明月一般靜謐，像石上清泉一般清亮。

周密晚年的生活，如他所記，除了念佛沒跟上王維，也堪稱避世高人了：

會同志避暑于東溪之清賦，泛舟三匯之交。舟無定游，會意即止，酒無定行，隨意斟酌。坐客皆幅巾衣，般薄嘯傲，或投竿而漁，或叩舷而歌，各適其適。既而風供涼，桂月蜚露，天光翠合，逸興橫生，痛飲狂吟，不覺達旦，真雋游也。

讀這段話一般人怎么會想到一個仕途因朝代更替而終，家業因兵災而毀，生計因社會動蕩而漂泊的人，會如此徹底地放下解脫，成為一個活脫脫的游仙。

李彭老是周密的詞友之一，他們常在一起品題吟詠，互相唱和。他有一闋《浣溪沙·題草窗詞》，算是給周密畫了一幅肖像畫：

玉雪庭心夜色空。移花小檻斗春紅。輕衫短帽醉歌重。題煙雨外，玉簫新譜燕鶯中。闌干到處是春風。彩扇舊

詞的上片以四季變換寫出周密外在形象和內心世界。第一句寫他如雪中天地，冰清玉潔，表里如一，空明透亮。第二句以春暖花開為背景，寫周密種花養草的興致之濃。第三句寫周密的盛夏裝束及狂醉放歌的樣子。

下片寫周密的才藝和朋友評價。第一句說周密為詞友彩扇題詩，極為精美，真正是畫中有詩，詩中有畫，詩畫相得益彰。第二句寫周密是填詞譜曲的高手。朋友聚會時，歌女的鶯聲燕語總能唱出他美妙的新作，讓大家耳目一新，隨時有驚喜。第三句是朋友對周密的總印象：與此君相處，使人如沐春風，充滿生機活力，感到年輕、快樂、清新。

與朋友相處，能得到這么幾句話，應該是最高的褒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