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寒行
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熊羆對我蹲,虎豹夾路啼。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頸長嘆息,遠行多所懷。我心何怫郁,思欲一東歸。水深橋梁絕,中路正徘徊。迷惑失故路,簿暮無宿棲。行行日已遠,人馬同時饑。擔囊行取薪,斧薪持作糜。悲彼東山詩,悠悠令我哀。
建安十年(205)并州刺史高干叛亂——干乃袁紹之甥,初降曹操,復又叛之,“執上黨太守,舉兵守壺關口(今山西長治東南)。”曹操即于次年春正月,從鄴城(今河北臨漳縣西)出兵北征高干。當大軍翻越太行山時,寫下了這首五言古詩。作為一個軍事統帥,詩人并不強作英豪之態,而是老老實實寫下了士卒的苦寒,和他自己內心的波動,表現了對不得已而用兵的深沉感喟。全詩就以這種真誠的傾訴打動了千古讀者的心弦,稱得上是古直悲涼的典型之作。
太行山橫亙于晉、冀、豫三省邊境,形勢極為險峻,古人即有“太行,牛之難也”(《尸子》)之嘆。“北上太行山”四句,使人想到一隊隊荷戟行軍的士卒,正翻越在盤曲入云的山坂,那嶙峋的山石,簡直要把轔轔滾動的車輪顛散了架——這就是從沁陽通往晉城的那段令人談之色變的“羊腸坂”。以下就用極為沉重的筆墨,勾勒太行山凜冽蕭條的冬景和途中令人鼻酸的見聞,在天寒地凍之時,山中的野獸為饑餓所驅,居然夾路蹲伺行軍的戰士;而山中絕無人煙,“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寒冷封鎖著中國啊”,字里行間流露出詩人對艱難時世人口銳減、民生凋敝這一嚴重社會問題的關注。
“延頸長嘆息,遠行多所懷”,浮想聯翩中忽作歸思,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四句立足士卒而為之辭,寫出了曹公的平常心,周公《東山》詩體恤部屬同樣的情懷。修辭立其誠,全是肺腑中流出的話,不是一個軍閥附庸風雅之作,是人子之真詩。曹公早年并無爭鋒天下的野心,當初的愿望不過是“欲為一郡守,好作政教建立名譽”;即使在逐鹿中原之際,也時有回歸鄉里,“秋夏讀書,冬春狩獵”念頭(俱見《讓縣以明本志令》)。如今面對大雪彌漫的太行山區,這種懷思不知不覺又涌向心頭,終于化為“我心何怫郁,思欲一東歸”的深長嘆息。
以下加快節奏,歷歷如畫地展現軍旅生活的各個側面。“水深橋梁絕,中路正徘徊”二句寫行軍中意外受阻,少不得逢山開路,逢水搭橋;“迷惑失故路,薄暮無宿棲”二句寫軍行有時迷路,少不得要找老鄉作向導,有時則找不到宿營之地,難免挨餓受凍;“行行日已(益)遠”四句,寫行軍途中人困馬乏,擔囊取薪,斧冰化水,以舉炊餐種種情事,非親身經歷聞見不能道此。這種寫法,與詩經《豳風·東山》寫艱苦行役生活相仿佛。《東山》詩相傳為周公東征平武庚(商紂王之子)、管叔(武王之弟)叛亂歸來時慰勞戰士之作,“悲彼東山詩,悠悠令我哀”,句下也有穩以周公自命的壯懷。所謂古直悲涼在此,所謂氣韻沉雄亦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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