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日深紅暖見魚
照日深紅暖見魚,連村綠暗晚藏烏,黃童白叟聚睢盱。 麋鹿逢人雖未慣,猿猱聞鼓不須呼,歸來說與采桑姑。
旋抹紅妝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籬門,相排踏破茜羅裙。 老幼扶攜收麥社,烏鳶翔舞賽神村,道逢醉叟臥黃昏。
麻葉層層苘葉光,誰家煮繭一村香?隔籬嬌語絡絲娘。 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搗麨軟饑腸,問言豆葉幾時黃?
元豐元年(1078)徐州發生嚴重春旱,作者有詩云:“東方久旱千里赤,三月行人口生土。”(《起伏龍行》)作為一州的長官,他曾往石潭求雨,得雨后,又往石潭謝雨,沿途經過農村。這組《浣溪沙》詞即紀途中觀感,共五首,這里是前三首。
第一首寫以石潭為中心的村野風光,及聚觀謝雨儀式的民眾的歡樂。《起伏龍行》序云:“父老云,(石潭)與泗水通,增損清濁,相應不差。時有河魚出焉。”故首句寫到潭魚。西沉的太陽,染紅了潭水。由于剛下過雨,潭水增多,涌進了不少河魚,它們似乎貪戀著夕照的溫暖,紛紛游到水面。魚而可見,也寫出了潭水的清澈。與大旱時水濁無魚應成一番對照。從石潭四望,村復一村,佳木蔥蘢,只聽得棲鴉的啼噪,而不見其影。兩句一寫見,一寫聞。不易見的潭魚見了,易見的昏鴉反不見了,寫出了農村得雨后風光為之一新,也流露出作者喜悅的心情。三句撇景而寫人。兒童黃發,老人白首,故稱“黃童白叟”,這是聚觀謝雨的人群中的一部分。“睢盱”二字俱從“目”,張目仰視貌,兼有喜悅之意。《易經·豫卦》“盱豫”,《疏》:“盱謂睢盱。睢盱者,喜悅之貌?!边@里還暗用韓愈《元和圣德詩》“黃童白叟,踴躍歡呀”句意。只及童叟之樂,則一般村人之樂,及作者樂人之樂可知。是舉一反三的手法。
謝雨的盛會,打破了林潭的寂靜,常到潭邊飲水的“麋鹿”突然逢人,驚恐地逃避了。而喜慶的鼓聲卻招來了頑皮的“猿猱”?!半m未慣”與“不須呼”相映成趣,兩種情態,各各逼真。頗有助于表現和平熙樂的氣氛。細細品味,似覺其中含有借以比擬人物的意趣。山村的老人純樸木訥,初見知州不免有幾分“未慣”,孩童則活潑好動,聽到祭神儀式開始的鼓聲,已爭向前來,恐落人后了。他們回家必得要興奮地追說一天的見聞,說給誰呢?當然是未能目睹盛況的“采桑姑”們了?!皻w來說與采桑姑”,這節外生枝一筆,妙趣橫生,豐富了詞的內涵。
詞中始終沒有正面寫謝雨之事,只從鼓聲間接透露了一點消息。卻寫到日、村、潭、樹等自然景物,魚、鳥、猿、鹿等各類動物,黃童、白叟、采桑姑等各色人物及其活動,織成一幅有聲有色的畫圖。上片竟連用“深紅”、 “綠暗”、“黃”、“白”等色彩字,細辨則前二屬實色(真色),后二屬虛色(假色),交錯使用,畫面生動悅目。下片則賦而兼比。全詞無往而非喜雨、謝雨的情事,表現出作者取舍經營的匠心。前五句是實寫,實寫易板滯,末一句以虛相救,始覺詞意玩味不盡。
第二首寫謝雨途中見聞。情形與前者又不一樣。上片作者著重寫村姑形象,似乎就是順著前一首寫下去的。村姑不象朱門少女深鎖閨中,但仍不能和男子們一樣隨便遠足去瞧熱鬧,所以只能在門首聚觀,這是很富于特征的情態。久旱得雨是喜事,“使君”(州郡長官的敬稱,這里是作者自謂)路過是大事,不免打扮一下才出來看。勞動人民的女子打扮方式,決不會是“弄妝梳洗遲”的,“旋抹紅妝”四字足以為之傳神。匆匆打扮一下,是長期生活養成的習慣,同時也表現出心情的急切。選擇一件茜草紅汁染就的羅裙(“茜羅裙”)穿上,又自含愛美的心理。“看使君”同時也有觀看熱鬧的意味在內?!叭逦濉笨偲饋碚f人不少,分散著便不能說太多,但“棘籬門”畢竟小了一些,都爭著向外探望,你推我擠(“相排”),便有人尖叫裙子被踏破了。短短數語就刻畫出一幅極風趣生動的農村風俗畫。作者下筆十分自然,似是實寫生活中事,以至使人覺得它同杜牧《村行》詩的“籬窺茜裙女”一句只是暗中相合而已。
下片寫到田野、祠堂,又是一番光景:村民們老幼相扶相攜,來到打麥子的土地祠;為感謝上天降雨,備酒食以酬神,剩余的祭品引來饞嘴的烏鳶,在村頭盤旋不去。兩個細節都表現出喜雨帶來的歡欣。結句則是一個特寫,黃昏時分,有個老頭兒醉倒在道邊。這與前兩句形成忙與閑,眾與寡,遠景與特寫的對比。但它同樣富于典型性?!吧M赜靶贝荷缟ⅲ壹曳龅米砣藲w”(王駕《社日》),酩酊大醉是歡飲的結果,它反映出一種普遍的喜悅心情。
如果說全詞就象幾個電影鏡頭組成,那么,上片則是個連續的長鏡頭;下片卻象兩個切割鏡頭,老幼收麥、烏鳶翔舞是遠景,老叟醉臥道旁是特寫。通過一系列畫面表現出農村得雨后的氣象?!笆咕彪m只是個陪襯角色,但其與民同樂的心情也洋溢紙上。
第三首寫村中見聞。上片寫農事活動。首句寫地頭的作物?!败堋笔锹榈囊环N?!奥槿~層層”是寫作物茂盛,“苘葉光”是說葉片滋潤有光澤,二語互文見義,是雨后莊稼實況。從具體經濟作物又見出時值初夏,正是春蠶已老,繭子豐收的時節。于是村中有煮繭事。煮繭的氣味很大,只有懷著豐收喜悅的人嗅來才全然是一股清香。未到農舍,在村頭先嗅繭香,“誰家煮繭”云云,傳達出一種新鮮好奇的感覺,實際上煮繭絡絲何止一家?!耙淮逑恪敝Z倍有情味。走進村來,隔著籬墻,就可以聽到繰絲女郎嬌媚悅耳的談笑聲了。“絡絲娘”本俗語中的蟲名,即絡緯,又名紡織娘,其聲如織布,頗動聽。這里轉用來指蠶婦,便覺詩意盎然,味甚雋永。另有一種別具會心的解釋說:“從前江南養蠶的人家禁忌迷信很多,如蠶時不得到別家串門。這里言女郎隔著籬笆說話,殆此風宋時已然?!?俞平伯《唐宋詞選釋》)則此句還反映了當時的民俗。
下片寫作者對農民生活的采訪,須發將白的老翁拄著藜杖,老眼迷離似醉,捋下新麥(“捋青”)炒干后搗成粉末以果腹,故云“軟饑腸”。這里的“軟”,有“送食”之義,見《廣韻》。兩句可見村中生活仍有困難,流露出作者的關切之情。于是更詢問:豆類作物幾時成熟?糧食能否接上?簡單的一問,含蘊不盡。
要之,作者并沒有把雨后農村理想化,他不停留在隔籬的觀察上,而是較深入地接觸到農民生活的實際情況,所以具有相當濃郁的生活氣息。作者把詞的題材擴大到農村,寫農民的勞動生活,對于詞境開拓有積極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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