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時代科舉考文,賦先作為“雜文”之一被列入考試文體,后漸演為“詩賦取士”制
度,這其間有關考賦的故事甚多,有的牽涉到對賦體創作的考量。如魏泰《東軒筆錄》卷十
記載了宋初太宗朝淳化三年的一場殿試情形:
孫何榜,太宗皇帝自定試題《卮言日出賦》,顧謂侍臣曰:“比來舉子浮薄,不求義理,務以敏速
相尚,今此題淵奧,故使研窮意義,庶澆薄之風可漸革也。”語未已,錢易進卷子。太宗大怒,叱出
之。自是科場不開者十年。
說的是因舉子錢易率然成賦被黜殿廷且罷科的事件,其中宋太宗趙光義一“怒”而罷科場十
年,可見其嚴重程度。為說明問題,先對上引文字作些解讀:第一,所謂“孫何榜”指的是
該榜的狀元為孫何。據史載,孫何十歲識音韻,十五歲撰文已引經典博,以經史與文學馳名,
與學者丁謂齊名,稱“孫丁”,兩人同榜,孫為狀元,丁列第四,丁心中不服,宋太宗幽默
地說:甲乙丙丁,既然姓丁,中第四名也不冤,何怨之有?第二,宋代初年實行“殿試”制
度,懲糾唐代禮部試座師與門生結黨營私之患,所謂“自唐以來,進士皆為知舉門生,恩出
私門,不復知有人主”
(王栐《宋朝燕翼詒謀錄》)
,而今統歸“天子門生”,以致皇帝親自擬
定賦題,可見其重視程度。第三,太宗一“怒”,所述“科場不開者十年”略有失實,因為
自太宗淳化三年(992)殿試進士到真宗咸平三年(1000)內出《觀人文以化成天下賦》,
其間不足十年,然算來整八年,也誤了多少舉子前程,又可見其嚴重程度。第四,也是最要
緊的,即宋太宗對侍臣說的反對“敏速”而“求義理”,意在革除闈場“澆薄之風”。
皇帝臨軒御試,何等莊肅?而當場“叱出”,又何等嚴厲?既有被“叱”,如錢易之難堪,
就有承“幸”,如孫何中狀元,前者在于悖離圣意,后者在于意會圣心。因此,多少年后孫
何撰述《論詩賦取士》大加倡言:
惟詩賦之制,非學優才高,不能當也。破巨題期于百中,壓強韻示有余地。驅駕典故,混然無
跡;引用經籍,若已有之。詠輕近之物,則托意雅重,命詞峻整;述樸素之事,則立言遒麗,析理明
白。其或氣焰飛動,而語無孟浪,藻繪交錯,而體不卑弱。頌國政則金石之奏間發,歌物瑞則云日之
華相照。觀其命句,可以見學植之深淺;賾其構思,可以見器業之小大。窮體物之妙,極緣情之旨,
識春秋之富艷,洞詩人之麗則。能從事于斯者,始可以言賦家流也。
所述“學優才高”“驅駕典故”“引用經籍”“語無孟浪”“體不卑弱”“學殖”“器業”
等等,均可對應前引宋太宗臨軒之言,或可謂對宋太宗圣意的推揚與演繹。南宋學者沈作喆
《寓簡》引述孫何的論點以后補述“本朝以詞賦取士,雖雕蟲篆刻,而賦有極工者,往往寓
意深遠,遣詞超詣”,雖視闈場賦為“雕蟲篆刻”,但以“寓意深遠,遣詞超詣”贊述“本朝”,
卻遙契宋初太宗闈場一“怒”而導引闈場賦風之“變”。
宋太宗立足宋初而謂“比來舉子浮薄”,既是針對當時的實況,也可聯想到晚唐五代以
來之纖佻靡弱的文詞,甚或能上溯于有唐以來闈場之賦風。由此我們對照唐、宋闈場賦的創
作風氣,仍以《東軒筆錄》載太宗所言及事為著眼點,略述其變化。
首先是“敏速相尚”,此乃太宗所極力反對者,然卻為唐人闈場賦之得意處。試舉胡仔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王禹玉》引《復齋漫錄》的一段趣事:“《廣記》云:‘唐制,舉人試
日,既暮,許燒燭三條……’而舊亦言舉人試日,已晚,試官權德輿于簾下戲云:‘三條燭
盡,燒殘舉子之心。’而舉子遂答曰:‘八韻既成,驚破侍郎之膽。’”此雖諧謔語,然其“驚
破”二字所形容的舉子闈場走筆與時間
(燭盡)
賽跑,非“敏速”何以得成,非超級“敏速”
又安能令考官“破膽”?古人論賦,有“賦兼才學”之說,然“敏速”騁才,“淹遲”見學,
這早在漢賦創作中已有印證,最典型是流傳后世的成語“枚速馬遲”。據《漢書·賈鄒枚路
傳》載:枚皋“為文疾,受詔輒成,故所賦者多。司馬相如善為文而遲,故所作少而善于皋”。
葛洪《西京雜記》卷二也有記述:“枚皋文章敏疾,長卿制作淹遲,皆一時之譽。而長卿首
尾溫麗,枚皋時有累句,故知疾行無善跡矣。”為什么“淹遲”反邀“一時之譽”,“敏疾”
則“無善跡”,抑或如劉勰《文心雕龍·神思》評說的“枚皋應詔而成賦”與“相如含筆而
腐毫”,前者銷聲匿跡,沒有作品傳世,后者卻以《子虛》《上林》諸作被奉為“辭宗”“賦
圣”,關鍵在作為一代文學的漢大賦需要宏大的書寫,非耗時積學不能成,于是相如“百日
成賦”與張衡“煉京十年”也成了賦家偉大的寫作傳統。
到了東漢魏晉以后,大量的詠物、抒情小賦創作出現,情況就大不相同了,禮儀大篇
要“體國經野”,內容豐盛,而即興小賦是“隨物賦形”,所成自然敏速。唐人將賦體引入闈
場,專用律體,且文本規制誠如蘇軾《復改科賦》所言“鋪陳八韻之旨”“字應周天之日”,
即約360(周天)
字的八韻賦,如此小篇,焉能作“百日”“十年”的期待,“敏速相尚”
成闈場風氣。如此,為何宋太宗要“怒”斥呢?除了防止舉子“浮薄”,還有點制度化的變
遷需要說明。唐代闈場考卷不糊名,因為錄取還需看舉子“素學”,故考前要“納省卷”與
“投行卷”,宋代已廢卷糊名,取舍一決于闈場,這使舉子的“素學”僅見于試卷,所考之
賦更多地承負學問,也是順理成章的。落實到考試文本,唐宋闈場賦也就有了明顯不同。
因對“敏速”態度的差異,唐人闈場賦多“觀才”,而宋人則多“觀學”,這也是宋太宗
自負出題“淵奧”,需要舉子“研窮意義”的道理。劉克莊《李耘子詩卷》比較唐宋考文曾
說:“唐世以賦詩設科,然去取予奪一決于詩,故唐人詩工而賦拙。……本朝亦以詩賦設科,
然去取予奪一決于賦,故本朝賦工而詩拙。”所言“本朝賦工”,正與闈場賦“研窮意義”有
關。由于唐人“觀才”,才又在“露”,所以唐代闈場賦才華顯露首在“破題”,最典型的是
王定保《唐摭言》卷八所載李程闈場試《日五色賦》破題“德動天鑒,祥開日華”獲得“狀
頭”之事,以致后世反復言說,成為經典。同樣,賦中佳句,亦可觀其“捷才”,例如清人
湯稼堂《律賦衡裁·余論》引白行簡《澹臺滅明斬龍毀璧賦》“紛然電散,謂齊后之碎連環;
爾星分,同亞父之撞玉斗”、張隨《上將辭第賦》“王翦請貽乎子孫,與茲難并;晏嬰敢煩
乎里旅,相去不遐”等警句,雖為“事對”,卻意在取“巧”。如果說前人贊美“唐賦每篇必
有名句”,多舉如莊防《雪影透書帷賦》之“澄碧海之波瀾,皆為練色;耀書林之杞梓,盡
作瓊枝”、李君防《海人獻文錦賦》之“臨風始起,全含琪樹之芳:向闕爰開,遙寫蜃樓之
色”類的清詞麗句
(孫奎《春暉園賦苑卮言》卷下)
,那么,宋人賦中警句則又如程杲《四
六叢話序》所述“四六中以言對者,惟宋人采用經傳子史成句為最上乘”,其“語典”的大
量運用,已成為宋人賦
(尤其是闈場律賦)
以“言對”助力議論的風氣。因為宋人作賦,不
及唐人才情,卻更重學養、器識,經史之學與圣賢之言,成為裝點門面的要素,其警句如“性
以誠著,德由明發”
(范仲淹《自誠明而謂之性賦》)
、“見圣師而由圣,當明四重以四輕;猶
弓人之為弓,要在百發而百中”
(樓鑰《修身以為弓賦》)
等,也被后人反復言說,成新的創
作經典。李調元《雨村賦話》卷五評范仲淹《用天下心為心賦》中“審民之好惡,察政之臧
否”一節謂“此中大有經濟,不知費幾許學問,才得此境界”,“幾許學問”,正是“觀學”,
其關鍵在賦家“器識”,誠與唐人好騁“才華”不侔。
這種對器識的重視也成為宋代場屋程文的共通要求,如歐陽修《歸田錄》記述:“真宗
好文,雖以文辭取士,然必視其器識。”于是“觀學”的器識也自然變成衡量闈場賦的一條
重要的標準,北宋后期的“熙寧罷賦”“元祐復賦”與“紹圣再罷”,在對賦體創作的認識
上均與此有關。換言之,主張罷賦者批評闈場賦拘“聲病”而事“巧靡”,相反,主張考賦
者又在強調賦見學問與器識。我們看看蘇軾在元祐復賦期間感奮而作《復改科賦》的說法:
字應周天之日兮,運而無積;茍合一歲之月兮,終而復始。過之者成疣贅之患,不及者貽缺折
之毀。曲盡古人之意,乃全天下之美。遭逢日月,忻歡者諸子百家;抖擻歷圖,快活者九經三史。議
夫賦曷可已,義何足非?彼文辭泛濫也,無所統紀;此聲律切當也,有所指歸。巧拙由一字之可見,
美惡混千人而莫違。正方圓者必藉于繩墨,定括者心在于樞機。
此贊美賦兼才學以明進士賦之妙道,而作為元祐權知貢舉者,蘇軾以賦體贊美科場進士賦,
所述內涵及要求,自然也是對元祐復賦的期許與指導。為了強化闈場賦中的學問與器識,不
僅影響了宋代考官多以經史命題,而且決定了當朝舉子引經據典的習慣,所以葉夢得說北宋
舉子考賦前“無不遍讀《五經》”
(《石林燕語》卷八)
,才能走筆從容。
賦重學理,而義理需要闡發始明,于是宋人闈場賦又形成好議論之風,這正與宋太宗怒
斥舉子“浮薄”而提倡“求義理”桴鼓相應,李調元論宋代律賦說:“宋初人律賦最夥者,
田、王、文、范、歐陽五公。……論宋朝律賦,當以表圣、寬夫為正則,元之、希文次之,
永叔而降,皆橫騖別趨,而偭唐人之規矩者矣。”
(《雨村賦話》卷五)
所言“偭唐人之規矩”,
勘究其義,當如方岳《深雪偶談》所述“本朝諸公喜為議論,往往不深諭唐人主于性情,使
雋永有味,然后為勝”。這里不妨列舉兩則有關唐、宋試賦的記錄:第一則是晚唐李玫《纂
異記》中題名《韋鮑生妓》的趣聞,文載酒徒鮑生,家畜樂妓,開成初行歷陽道中,遇下第
東歸的外弟韋生,韋有良馬,鮑多畜妓,故酒間起“以妾換馬”之興,忽有兩紫衣鬼乘月色
來此,并論試賦之事。如一長須鬼云:
數年來在長安,蒙樂游王引至南宮,入都堂,與劉公幹、鮑明遠看試秀才,予竊入司文之室,
于燭下窺能者制作。見屬對頗切,而賦有蜂腰、鶴膝之病,詩有重頭、重尾之犯。若如足下“洞庭”
“木葉”之對,為紕謬矣。小子拙賦云“紫臺稍遠,燕山無極。涼風忽起,白日西匿”,則“稍遠”
“忽起”之聲,俱遭黜退矣。
此借謝莊《月賦》與江淹《恨賦》中對句為說,以嚴其聲病。雖然另一鬼有“皇王帝霸之道,
興亡理亂之體”的期待,然其中敘寫的“訴皓月長歌”之才情與對“聲病”的刻忌,無疑反
映了當時闈場的風習。另一則是周密《癸辛雜識·后集》“私取林竹溪”條所載:
林竹溪希逸……凡三試,皆第四。是歲真西山知舉,莆田王邁實之亦預考校。西山欲出《堯仁如
天賦》立說,堯為五帝之盛,仁為四德之元,天出庶物之首,西山以此題為極大。實之云:“題目自
好,但矮些個。”西山默然。林居與王隔一嶺,素相厚善,省試前,林衣弊衣邀王車,密叩題意。王
告以必用“圣人以天下為一家”,要以《西銘》主意,自第一韻以后皆與議定,首韻用三極一家,次
韻云“大圣人之立極,合天下為一家”,四韻堯宅禹宮,大鋪敘《西銘》。至是,西山局于無題可擬,
乃謂實之曰:“日逼,無題奈何?”王以位下辭避,西山再四叩之不已,王久之若不得已,乃以前題
進,并題韻之意大略,西山擊節。
雖述“私取”,然其中有關試賦題目及立說的思考與議論,卻蘊涵了棘闈賦的題、韻及義理
趣味。也正因為宋人闈場賦重議論而求義理,推敲過多,加上以策論法入賦,反而傷害了賦
體,楊萬里嘲弄闈場賦題“自‘日五色’之題一變而為‘天地為爐’,再變而為‘堯舜性仁’,
于是始無賦矣”
(《周子益訓蒙省題詩序》)
,則是由宋而溯唐的反思。
由此再看宋太宗那闈場一“怒”,以及引起的賦風之“變”,是匡正賦旨,還是壞了賦體,
又耐人尋味。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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