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茅屋^①為秋風所破歌^②

八月秋高^③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④。

茅飛度江灑江郊，高者掛罥^⑤長林梢^⑥，低者飄轉沈塘坳^⑦。

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⑧，公然抱茅入竹去^⑨。

唇焦口燥呼不得^⑩，歸來倚杖自嘆息。

俄頃⁽¹¹⁾風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¹²⁾。

布衾⁽¹³⁾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¹⁴⁾。

床頭屋漏無干處⁽¹⁵⁾，雨腳⁽¹⁶⁾如麻未斷絕。

自經喪亂⁽¹⁷⁾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¹⁸⁾！

安得⁽¹⁹⁾廣廈⁽²⁰⁾千萬間，大庇⁽²¹⁾天下寒士⁽²²⁾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嗚呼何時眼前突兀⁽²³⁾見⁽²⁴⁾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注釋】

①茅屋：指草堂。

②歌：歌行體，古體詩歌的一種體裁。其音節、格律比較自由，任由詩人創作興致所至。形式采用五言、七言、雜言，富于變化。句數不限，但又極富韻律，朗朗上口。

③秋高：秋深。

④三重茅：幾層茅草。三，表示多。

⑤掛罥(juàn)：掛著，掛住，纏繞。罥：掛。

⑥長林梢：高高的樹梢。

⑦沉塘坳(ào)：沉到池塘水中。塘坳，低洼積水的地方(即池塘)。坳，水邊低地。

⑧忍能對面為盜賊：竟忍心這樣當面做“賊”。能：如此，這樣。對面：當面。為：做。

⑨入竹去：進入竹林。

⑩呼不得：喝止不住。

(11)俄頃(qǐng)：不久，一會兒，頃刻之間。

(12)秋天漠漠向昏黑：指秋季的天空濃云密布，一下子就昏暗下來了。漠漠：陰沉迷蒙的樣子。向：漸近。

(13)布衾(qīn)：棉被。

(14)嬌兒惡臥踏里裂：指兒子睡覺時雙腳亂蹬，把被里都蹬壞了。惡臥：睡相不好。

⒂床頭屋漏無干處：意思是，整個房子都沒有干的地方了。屋漏，指房子西北角，古人在此開天窗，陽光便從此處照射進來。“床頭屋漏”，泛指整個屋子。

⒃雨腳：雨點。

⒄喪(sāng)亂：戰亂，指“安史之亂”。

⒅何由徹：意思是，如何才能熬到天亮呢？徹，通“撤”，這里指結束、完結的意思。

⒆安得：如何能得到。

⒇廣廈：寬敞的大屋。

(21)大庇(bì)：全部遮蓋、掩護起來。庇：遮蔽、掩蔽。

(22)寒士：指貧寒的人們。

(23)突兀(wù)：高聳的樣子，這里用來形容廣廈。

(24)見(xiàn)：通“現”，出現。

賞析

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末，杜甫顛沛流離到了成都，在成都西郊的浣花溪畔找了一塊荒地，在親戚朋友的幫助下，蓋了一所茅屋，總算有了一個棲身之所，暫時結束了流浪的生活。可是茅屋建造得并不堅固，后來的一個秋天，一場大風把茅草給卷走了。杜甫一家只好在風雨淋漓中度過了一個難堪的不眠之夜。

此情此景，詩人感慨萬端，寫下了《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這首不朽的詩篇。

詩人一開篇即說“風怒號”，起勢迅猛。然后我們就看到了這樣一幅場景：一個衣衫襤褸的瘦弱老人拄著拐杖，立在屋外，眼巴巴地望著怒吼的秋風把他屋上的茅草一層又一層地卷了起來，吹過江去，稀稀拉拉地灑在江岸四處。詩人好不容易蓋了這座茅屋，剛剛定居下來，秋風卻怒吼而來，卷起層層茅草，詩人焦灼的心情可想而知。

這里詩人用了“灑”和“掛”兩個字，讓你可望而不可即。把老人的無奈描寫得異常生動。似乎秋風在故意捉弄人一樣。高處的茅草看來是沒辦法了，可落在平地上的茅草還可以收回。然而瘦弱的老人又被“南村群童”所欺，詩歌也從此過渡到第二段。

看我老弱無力，南村的那幫孩子竟然忍心在我的眼皮底下做賊。他們公然抱走那些被風吹過去的茅草，我喊得口干舌燥也無濟于事。詩人似乎對這些頑皮的孩子非常氣憤。我們試想，那些孩子之所以要抱走茅草，除了頑皮，或許他們自己家房頂上的茅草也在其中，他們只是沒辦法分清楚而已。但是無論怎樣，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這些孩子都很窮。

如果不是因為他們也十分窮困，哪里會頂著狂風抱走那些并不值錢的茅草？哪里會抱這些茅草玩？而詩人用他自己的話說也是“不為困窮寧有此”。在這樣兵荒馬亂的年代，又有誰的日子會好過呢？非是世風的淡薄，而是萬戶如此。詩人只有回家空自嘆息了。“倚杖”二字將詩人瘦弱無助的形象生動地描繪了出來。可是回到家里又是怎樣的一幅情景呢？詩人在第三段中給予了回答。

不一會兒，風小了，天空黑蒙蒙的，一場大雨傾盆而下。詩人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屋里到處漏雨，沒有一塊兒干的地方。本來多年的棉被已被孩子蹬破，冰冷的如鐵一般，又偏偏遇上這樣陰冷的雨天，更是雪上加霜。戰亂以來，總是睡不好覺，而這樣冰冷潮濕的夜晚又怎么熬過？這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詩人的思想已經離開了殘破的茅草屋，從眼前的處境已經聯想到“安史之亂”以來經歷的種種痛苦，從風雨飄搖中的茅屋聯想到戰亂頻繁、殘破不堪的國家，由個人的艱難處境聯想到天下窮苦大眾的類似境遇，從而發出了鏗鏘有力的吶喊。詩歌也自然而然地過渡到全詩的結尾。于是有著長期痛苦生活體驗的詩人，終于如火山爆發一般，奔放的激情和熾熱的希望奔涌而出。怎幺才能有千萬間寬敞高大的房子，給天下的窮人遮風擋雨，令他們開心歡笑。房子安穩如山，風雨不動。唉！什么時候眼前出現這樣高聳的房屋，即使我的茅屋被秋風所吹破，我自己受凍而死也心甘情愿！憂國憂民的情感，表現了詩人推己及人、舍己為人的高尚風格，詩人那博大的胸襟和崇高的理想，至此表現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