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四首
驚飆吹羅幕,明月照階。
春草忽不芳,秋蘭亦同死。
斯人蘊淑德,夙昔明詩禮。
靈質奄獨化,孤魂將安止。
迢迢湘西山,湛湛江中水。
水深有時極,山高有時已。
憂思何能齊,日月從此始。
皇天平四時,白日一何遽。
勤儉畢婚姻,新人忽復故。
衾裳斂遺襲,棺槨無完具。
送葬出北門,徘徊怛歸路。
玉顏不可恃,況乃紈與素。
累累花下墳,郁郁塋西樹。
他人亮同此,胡為獨哀慕。
新婚誓偕老,恩義永且深。
旦暮為夫婦,哀戚奄相尋。
涼月燭西樓,悲風鳴北林。
空帷奠巾櫛,中房虛織纴。
辭章余婉孌,琴瑟有余音。
睠言瞻故物,惻愴內不任。
豈無新人好,焉知諧我心。
掩穴撫長暮,涕下霑衣襟。
人生貴有別,室家各有宜。
貧賤遠結婚,中心兩不移。
前日良宴會,今為死別離。
親戚各在前,臨訣不成辭。
傍人拭我淚,令我要裁悲。
共盡固人理,誰能心勿思??。
詩的開頭,情緒便是不甚激烈的,那已經不是愛妻初逝時的摧傷,而是亡者已然落葬后的追思了。如果說,驚風吹動著空蕩蕩的簾幕,還給人帶來一點激蕩惑的話,那么,慘淡如水的月光照射在階戶巳(音shì,堂前階石的兩端)上,這無疑道出了詩人的此刻心境,也像這月色一樣迷茫。站在飄動的羅幕前、冰冷的階石上,飆風吹得他身上發冷,月光滲到他心里變得冰涼,他那哀傷的思緒,怎么還會轉動得飛快呢?只能努力不使頭腦木然,慢慢地、依次地寫下內心的所感。第一個感受,就是她去得那么快,叫我今后怎么辦?就像春草剛剛失去芬芳、秋蘭已經隨之萎死一樣,那位品德賢淑、自幼明詩達禮的人兒,剛還過門不久,她那靈慧的姿質,就奄然(忽然)拋下我獨自化為異物了,這叫人如何能相信是事實呢?況且,她那孤零的魂魄這么快就飛離了軀殼,一時只怕找不到止宿之處,她將飄去哪兒呢?也令人擔憂不已。孫蕙蘭的靈柩,一開始是權厝在湖南的,從若金以后的詩文看,他大概不曾遷移過她的靈柩。所以,蕙蘭將長眠在湘江之濱,她的靈魂,大約也在迢迢的湘西群山和深湛的湘江之水上徘徊吧?要是這樣,她的靈魂該徘徊多久呢?我對她的憂思何時才能平息呢?不知道,我也說不出。反正,水深山高都還有個極點,我的思念卻不知伊于胡底,只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從她逝去這一刻起,我就開始進入了憂傷的歲月。“日月從此始”,這一句與其他各句一樣,都寫得非常平樸,但其中卻蘊著其他各句所沒有的深沉巨痛--一個親人的死,對于生者來說,就是一生中真正悲哀的始端,這種悲哀是只知“始”而不知其“終”的。
有時候,人把巨大的痛苦說出,便似乎卸卻了痛苦,心神可以暫獲輕松了。這組詩分為四首,每首之間都有這樣的關系。經過了第一首的宣泄,沉重的打擊似乎承受了、也挺過去了,詩人開始走出迷茫的狀態,不再沉浸在那種渾沌的氛圍中,他的頭腦開始明晰起來,又回到了現實。首先映入腦海的,便是那最令人悲摧肝腸的大斂和落葬了。詩人不能不長嘆,老天本來是非常講規矩的,他平分了四時,讓眾生有條不紊地生活;可是,對我來說,這日子卻過得太快了:剛剛辛辛苦苦、克勤克儉辦完了婚事,那嶄新的人兒忽而就作了故人。他既不曾做任何身后事的準備,也因為“勤儉”之故,不能為她在倉促中舉辦體面的葬禮。將就著用現成的衾被衣服、用不甚完整的棺槨(外棺),盛斂了她的遺體(襲,給死者加穿衣服),然后,就這樣匆匆地把她送出了北門,安葬進了墓道。走在歸路上,想著她去得又快、喪事辦得又不能體現自己的情意,詩人怎能不徘徊留連,內心怛傷呢?算了吧,還是不去多想這些瑣節了吧:人死了,連生前的玉顏,都保不住要化為陳朽,何況那些身上的紈素(白色細絹),更不會存留得長久,裝斂豐一些也罷,簡一些也罷,結局總歸一樣。反正,那累累不絕的墳墓,還是座落在花下,總能令自己想起她的青春花容;那墳西郁郁蒼蒼、永不變色的松柏,總能代替自己永遠守著她:這,畢竟還是聊可安慰的。他人想必也是這樣的心思,我也不是超凡入圣的人,又何必獨自苦苦哀傷、戀慕不已呢?回過頭去吧,回家去吧。
第三首已是到了家中。上首宣泄了墓地上最慘痛一刻的所感,詩人又挺過來了,又好像輕松了一點,現在,他不再怕目睹那些觸目驚心的遺物了,他知道自己可以承受這心靈的重壓了--而且,只有先承受,然后才能慢慢卸脫。當然,回家之初,他還不免重復感慨,新婚之時,他倆相誓白頭偕老、恩義深長,誰知剛為夫婦,哀戚就忽然來臨了;不過,這一番感慨,已經不像前面那么濃烈了。涼月還是燭照著,不過他已經不再站在階戶巳前茫然而望,而是在西樓上細看遺物了;悲風仍在嗚叫著,但已經不再直吹羅幕,而是吹到了林子里,風大了,也把悲哀吹化了。遺物自然還是不能不令他感傷的。空蕩蕩的帷帳內,還放著(奠,安置)作為妻子的象征的手巾和木梳;正中的房間里,她常用的織機如今空虛其位了;蕙蘭是能詩的,她寫下的辭章手濟,還余留著纏綿的深致;她又是能琴的,如今這壁上掛著的琴瑟,仿佛還能傳出不久前他們“琴瑟友之”的余音。他又不忍多看了,雖說知道自己承受得住,畢竟還是慢慢來的好。可走出去,又不禁要回頭(睠,反顧)看看這些“故物”,雖然它們必定會使他內心側愴(悲傷)、不勝其哀(不任,即不勝)。千載以前,西晉的潘岳在他的《悼亡詩》里,曾留下“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帷屏無髣髴,翰墨有余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的千古名句,第三首中的“空帷”以下各句,意境仿佛似之,可謂千古同慨。不過,潘岳只希望自己的哀傷“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詩人呢,想得更透徹了,在為舊人傷盡了心后,已經想到再娶新人了,當然,只是一閃念而已,他想的不過是:再娶一個姣好的新人,當非難事;但新人能否像舊人那么知心,他可不能保證了。于是,在不可知的新人來到之前,他的心仍然系在舊人處;他又來到了妻子的墓前,撫著墳頭,直守到天暮,他那前一陣因為震驚而不曾暢流的眼淚,如今終于汩汩而出,霑遍了衣襟。
淚水痛快地流過了,內心的痛苦又宣泄了不少,自己為亡妻已經盡到了心了,在第四首里,他終于要想到“裁悲”了--而且,與前三首相比,篇幅也“裁”短了四分之一。當然,一開頭他仍要念叨一遍:人生本該是“宜其室家”的,我和她初為貧賤夫婦時,兩人也發誓要不移初心,始終共守;可誰知前天還在言笑宴宴,轉眼就成了生離死別。他又想到落葬那天,他和她訣別之際,泣不成辭;旁邊的親戚們,為他拭去了淚水,勸他要節哀“裁悲”,珍重自己。他們都是過來之人了,說的都是為自己好,當然該聽,詩人也準備接受了--“裁悲”才是出路,舍此別無他途。可是,“共盡固人理,誰能心勿思”--做夫婦的道理,自然要一夜夫妻百年恩,生則同衾,死則同穴,是謂“共盡”之理;如今她先我而去,“悲”固然要“裁”,“思”卻誰能遏止呢?詩人自然還要再娶、還要生活、還要與新人“諧心”,但無論如何,對舊人的懷思,是決不會為此而中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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