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松年(1107-1159)字伯堅,號蕭閑老人,真定(今河北正定)人??。
渡混同江
十年八喚清江渡,江水江花笑我勞??。
老境歸心質孤月,倦游陳跡付驚濤??。
兩都絡繹波神肅,六合清明斗極高。
湖海小臣尸厚祿,夢尋煙雨一漁舠。
“我家恒山陽,山光碧無賴。月窟蔭風篁,十里瀉澎湃”--作為宋之降臣而官至金右丞相的蔡松年,在他的內心,多年來就時時為仕宦、還是歸隱矛盾著。想到“故國興亡樹如此”的苦難,仕途“方寸風濤驚”的險惡,他就忍不住高唱:“誓收此身去,田園事春耕”(《漫成》);而想到金主的寵恩之厚,抽身歸隱就有愧知遇之思,他便又猶豫躊躇,只能幽幽長嘆“落身世網癡仍絕,掛眼山光計未成”(《師還求歸鎮陽》)。不過,愈近老年,這內心矛盾就愈加困擾著詩人,那濃濃的歸隱之思,也就更撩拂難去了。《渡混同江》之作,便是對這種晚年心境的悠悠寫照。
“混同江”即松花江,它的支流正是遷徙后的金都大興(今北京西南),前往上京會寧(黑龍江阿城南)的必經之處。而從詩人的家鄉鎮陽(今河北正定)入京,更避不開它。這些年來,風晨月夕、來往此江,詩人曾多少次在這里招喚過江上渡船。連江間的浩蕩流波,江畔的荻花蘆叢,恐怕都已熟稔了這位勞瘁渡客了吧?“十年八喚清江渡,江水江花笑我勞”的起句,正吐露了詩人重臨舊渡時的惆悵之情。詩面上寫得似乎頗為輕松,運用的全是自嘲自笑的揶揄筆墨。但在那一片“江水江花”的細語淺笑聲中,讀者卻恍惚還能看到,那許多個舉手招渡、徒倚江岸的孤清疊影:這其中究竟有幾多狼狽,幾多苦澀,恐怕就不是詩中奇想的江花“笑”謔之語,所能化解的了。
正是帶著這樣一種揶揄自嘲的苦澀,詩人還久久徘徊在江渡畔的夜月下。放眼江上,波濤洶涌,那浪波翻卷著撞擊江岸的音響,在幽寂的夜晚聽去,格外使詩人心驚。而多少年來在渡口留下的陳跡,似乎也早已隨浩蕩江水而去,再難以在月光中尋回。它們不正如詩人的壯歲年華,都消失在勞瘁仕途的過往歲月中了么?回顧這一切無疑是沉重的,但詩人的歸隱之心,卻因此分外強烈而不可按抑了。“老境歸心質孤月,倦游陳跡付驚濤”二句,便正吟成于這月光下耳聞濤音、歸思沸涌之際。那一個“質”字下得頗為著力,它傳達著詩人一種無可更改的決心:這一次的思隱之心是非得實行的了,幽清的月兒呵,我要在這江渡之畔與你訂下誓約!
當詩人終于確定了這個決心以后,心境也似乎平靜了許多。所以在他被一葉渡船載著駛向遠岸的時候,更有了俯仰江天的閑悅逸情。“兩都絡繹波神肅,六合清明斗極高”--船行在月色迷漾的混同江上,展開在詩人眼間的,已是一個何其安謐、清朗的空闊世界:從上京會寧,到東京遼陽的“二都”之間,絡繹奔騰著松花江、飲馬河、遼河等幾多江河。它們原本滾動著數千里濤聲浪音,而今仿佛都奉了“波神”之令,全消歇了浪波,安眠在明凈的月光下了!上下四方(“六合”)的遼闊空間,也似乎全被明明星月朗照了似的,變得格外的清瑩、萌潔。仰望夜天,繁星璀璨,更有北斗七星橫指幽幽閃爍的極星,愈見得邃遠無際!前句從南北縱向上,展出波“肅”千里的沉沉江流;后句從上下空間中,表現月明“六合”的高遠夜天。這似乎只是“景語”,但其實又是“情語”:那是展開在這位詩人心上的美好畫境,表現著擺脫矛盾困擾的詩人,此刻的心境已怎樣明凈無翳、萬憂皆去!
小飲邢嵓夫家因次其韻
東風初度野梅黃,醉我東山云霧窗。
只今相逢暮春月,夜床風雨翻寒江。
人生離合幾春事,霜雪行侵青鬢雙。
大梁一官且歸去,酒腸云夢吞千缸。
這首七古是詩人在友人家小飲,為次友人之詩韻而作的一首唱和之詩。詩中抒發了與友人相逢的欣喜之情,以及辭官歸隱的愿望。
暮春時分,東風駘蕩,野梅已經轉黃,此時竟能與老友相逢,酣飲敘舊,真是人生一大快事!“東山云霧窗”點出了聚飲之處。韓愈《華山女》詩云:“云窗霧閣事恍惚。”詩語本此。夜晚,他們對床話舊,室外風雨驟起,好像江水在翻滾。此處詩語也淵源有自。韋應物《示全真元常》詩云:“寧知風雪夜,復此對床眠。”白居易又將“風雪”改為“聽雨”,其《招張司業宿》詩云:“能來同宿否?聽雨對床眠。”這一意境經蘇軾兄弟在詩中互用,遂成為表現兄弟朋友之情的熟典。如蘇軾《初秋寄子由》云:“雪堂風雨夜,已作對床聲”;《東府雨中別子由》云:“對床定悠悠,夜雨空蕭瑟”;蘇轍《舟次磁湖以風浪留二日……》云:“夜深魂夢先飛去,風雨對床聞曉鐘。”蔡氏詩中雖未明言“對床”,只說“夜床”,其實正是化用此典:風雨夜宿,老友晤對一室之內,溫馨慰藉之意,自可從中體味。接著感嘆契闊離合,別易會難,歲月流逝,兩鬢染霜,更見出這次相逢的珍貴。詩人最后表示:大梁一官,無需戀棧,趁早歸去,得遂夙愿,正可豪飲,以了余生。詩人形容自己的海量,若云夢之澤,可容酒千缸。司馬相如《子虛賦》有“吞若云夢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之句,為此詩之末句所本。據《金史》本傳載:“齊國廢,置行臺尚書省于汴,松年為行臺刑部郎中,都元帥宗弼領行臺事。”金廢劉豫,取消偽齊政權,是金天會十五年(1137)之事;天眷三年(1140),松年隨宗弼(兀術)伐宋。所謂“大梁一官”即指松年任職汴梁,詩當作于這一階段。蔡松年此時雖當方面之任,頗得信賴倚重,但他時露歸隱之思,且常形諸篇詠,說明他事于異姓外族,心中有難言之隱,故只能以酒澆胸中之塊壘??。詩的末二句實是向老友吐露真情,見出他們情誼之深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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