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幾道

【作者簡介】

晏幾道（1038 — 1110），字叔原，號小山，撫州臨川（今江西撫州）人。晏殊幼子。曾做過太常寺太祝，監(jiān)潁昌許田鎮(zhèn)，后為乾寧軍通判，擢開封府判官。晏幾道一生專意作詞，題材一般涉及男女情事，兼抒自己的懷抱，與其父晏殊并稱 “ 二晏 ” 。有《小山詞》一卷。

臨 江 仙

【題解】

《臨江仙》，唐代教坊曲名，后用為詞調(diào)。五代詞人用這個曲調(diào)，多由仙事轉(zhuǎn)入艷情。晏幾道《小山詞跋》： “ 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十君寵家有蓮、鴻、蘋、云，品清謳娛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持酒聽之，為一笑樂。已而君寵疾廢臥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與兩家歌兒酒使俱流轉(zhuǎn)人間。 ”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 [1] 。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2] 。琵琶弦上說相思 [3] 。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4] 。

（《二晏詞箋注》）

【注釋】

[1] “ 夢后 ” 兩句：表達(dá)了作者夢醒酒醒后的孤獨愁苦之情。南朝庾信《蕩子賦》： “ 況復(fù)空床起怨，倡婦生離，紗窗獨掩，羅帳長垂。 ”

[2] 心字羅衣：明楊慎《詞品》卷二： “ 所謂心字香者，以香末縈篆成心字也。 ‘ 心字羅衣 ’ ，則謂心字香薰之爾。或謂女人衣曲領(lǐng)如心字，又與此別。 ” 此處當(dāng)為形容歌女兩重羅衣之衣領(lǐng)折疊如一篆書之 “ 心 ” 字，暗寓心心相印之意。

[3] “ 琵琶 ” 句：唐白居易《琵琶行》： “ 低眉信手續(xù)續(xù)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

[4] “ 曾照 ” 句：唐李白《宮中行樂詞》： “ 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飛。 ”

【集評】

〔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 “ 小山詞如 ‘ 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 ，又 ‘ 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 ，既閑婉，又沉著，當(dāng)時更無敵手。 ”

〔清〕譚獻(xiàn)《譚評詞辨》： “‘ 落花 ’ 兩句，名句千古，不能有二。 ”

【學(xué)生佳作賞析】

當(dāng)年明月不在，此生彩云難歸

——  晏幾道《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賞析

漫漫歷史長河千年歲月，再沒有什么比名士歌姬“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更占盡風(fēng)流的了。然這念想再美再癡，也逃不開所謂命運的春恨秋愁。

我午夜夢回，眼前只有閉門深鎖的空蕩樓臺，宿酒方醒，眼神只得空洞迷離地望著那低垂到地的簾幕，了無所托。“夢后”“酒醒”二句互文，寫眼前的實景，對偶極工，意境渾融。獨處于昔日把酒言歡曼舞笙歌的樓臺，在這寂靜的闌夜，獨自品味這孤獨與空虛。我本以為酒可以逃避現(xiàn)實，夢可以重現(xiàn)舊日，但這殘燈獨對、釅酒初醒的長夜，我空寂的內(nèi)心、蝕骨的感傷，縱使放聲痛哭，也只能是憂從中來、不可斷絕了。

憶起去年的曼妙春光，這春殘時節(jié)的惱人情思便是不可抑制地涌上了心頭。我久久地站在庭院中，花落滿衫、獨自凝立。世間恍惚的千言和萬語，一切都沒有了依憑，剩下來的，只有愁意襲人的無止境的等待了呀。即使斜陽微雨，有燕雙飛，我所有的好時光，也已不再，芳春過盡，傷逝之情油然而生。燕子雙飛而反襯伶仃只影，綿長的春恨與凄清的韻外之致，蕩氣回腸，凄艷絕倫，婉轉(zhuǎn)成傷。

人生若只如初見。我隔著那涼了的秋風(fēng)悲了的畫扇回望，眉間心上，俱是你兩重心印的紫素羅衣，盈盈曼立。我在沉沉的暮色里聽著你婉轉(zhuǎn)的弦音和曲中的情意，只可惜 …… 人生白駒過隙，我無物結(jié)同心，只敢在這倏然落下的楊花下，憶你。這浮生的一步一步，從初識到別離，萬千情意都只能風(fēng)干成苦澀的傷口。以舊日的美好與今昔對比，把心中的凄苦與濃郁的情思皆化作了那琵琶弦上永生永世，也說不盡的相思。

倘若時間和空間有那么一瞬的交錯，能讓我去印證那些在漫長輾轉(zhuǎn)時光中凄然沉睡者的思緒，什么是錯。然而從看不見你的那天算起的恍惚歲月里，卻盡是無盡相似的凄涼長夜。

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月還是那個曾照玉人歸樓臺的月，亙古不變凄凄曼曼凌空而掛。但那所有歌里的繁華，卻都做了夢里的煙花，從朝晨到暮年，短如一陣急雨。你在哪里，我唯獨聽不見。而今彩云易散琉璃脆，我望穿了天涯，歌盡了桃花，就硯承淚，就淚研墨，就墨作書，也寫不盡此生，伊人已渺，此情無寄，彩云難歸。

（丁愷昕 20122947 2012級景觀1班）

【簡評】

全文多處化用詩句，表現(xiàn)出作者深厚的文學(xué)功底。以第一人稱進(jìn)行描述，更是似融入詞境之中，渾然不知所居，甚好。

彩云啊，你在何方？

——  晏幾道《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賞析

這是詞人與情人初見后分別，深切懷念之作。悲歡離合人間事，最難道盡心中意。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三句一頓。“夢后”二句，說盡詞人夢醒后的孤獨愁苦之情。“去年春恨”都是令人難以忘懷的回憶。如今樓臺那幕往事卻如夢境般消逝，當(dāng)時歌舞之地，已經(jīng)高樓深鎖，凝塵冷落，供人低回徘徊而已。昔日長醉，今朝醉醒，繡簾羅幕中笙歌已隨風(fēng)飄去，惟有簾幕低垂，一片寂靜。去年春恨卻來時，那明年春恨呢?未來的“春恨”將會年年地隨春回人間而襲上心頭，只今已作經(jīng)年別，此后知為幾歲期啊。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這兩句把綿綿無盡的春恨展現(xiàn)在眼前，又延伸到未來。花開花落，燕飛燕回，花前獨立的人，微雨雙飛的燕。詞人心中更是懷念佳人，仿佛都已融入時空。把各自的惆悵與歡樂化為永恒，永遠(yuǎn)留在人間，沒有盡時。

詞轉(zhuǎn)下片，在詞人的記憶中呈現(xiàn)出最令人動情的一幕：“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初見之時已兩心相許的這般情境終生難忘。納蘭容若曾感慨“人生若只如初見”，詞人初見小蘋，身著兩重心字羅衣，“兩重心字”即是“同心”，象征男女心心相印永結(jié)同好。這首詞是借“兩重心字羅衣”來暗示小蘋通過琵琶獻(xiàn)藝來表達(dá)內(nèi)心的傾慕，真可謂是“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了。因為初見，所以嬌羞，借琵琶訴說衷情。“說相思”更是妙筆，琵琶妙手彈出的繁音促節(jié)，確能像話語一樣表達(dá)出內(nèi)心細(xì)膩的感情來，樂為心聲，小蘋通過妙手琵琶傳情達(dá)意，詞人也是顧曲知音，兩相知音之意，不言而明。初見之境，著墨不多，卻把雙方心心相印、含情脈脈的情態(tài)和心態(tài)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初見時就如此情投意合，日后的魚水之情就不必再去描述，后面直接寫小蘋流落人間后，給詞人留下無限的相思與悵惘。

詞的結(jié)句“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與“夢后”“酒醒”二句相呼應(yīng)，感慨萬千，寫出了小蘋流落人間之后，作者見月思人的一片深情，同時把“初見”以后的花朝月夕種種纏綿情意都包容無遺了，沒有過去的一切，也就沒有了今天的懷念，這也許是詞人想象小蘋宴罷踏著月色歸去的情景了。古人言彩云即巫山云，意味著情侶分散，小蘋后來流轉(zhuǎn)人間不知所蹤，“當(dāng)時”“曾照”兩句正是對此而發(fā)，“曾照彩云歸”是借彩云歸于巫山暗示小蘋流轉(zhuǎn)人間，見月思人，將云月意象結(jié)合產(chǎn)生深層含義。彩云追月，是愛情美滿幸福的象征。明月彩云本應(yīng)不分離。如今月在云歸，對月懷云，這輪孤獨的明月似乎也失去了當(dāng)年的光彩。

曾有人贊，此詞“能動搖人心”，我讀罷此詞，仿佛聽到明月一聲凄涼哀怨的嘆息：“彩云啊，你在何方?”這動蕩迷離的藝術(shù)境界，簡直使人神飛心蕩，豈止“動搖人心”？

（胡宏煒 20123670 2012級應(yīng)用數(shù)學(xué)2班）

【簡評】

該文對《臨江仙》這首詞的詞義和境界都把握得當(dāng)。開頭簡潔明了，其后分析詳細(xì)，把詞中所用的典故和自己的聯(lián)想相結(jié)合，亦能 “ 動搖人心 ” 了。

落墨不提今日，只言往昔

——  晏幾道《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賞析

人有愁情，不堪一醉。三杯兩盞迷離處，不思狼狽。晏叔原此詞，提筆“夢后”，酒意已闌而身心俱疲之時，最是沉痛不堪。借酒所澆之愁，一如樓臺高鎖，醉而不復(fù)得出；又似簾幕低垂，壓抑胸中之氣。只“夢后”二句，已伏全詞悲調(diào)之筆。

“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年年逢春，依舊落花，依舊微雨。只是不見去年妙人爛漫花下的嘆息，又怎有心情，去聽成雙成對春燕的笑語。一腔愁情與這春恨同呼，而去年的依稀景色，喚不起早已遠(yuǎn)去的曾經(jīng)。花、人、雨、燕，不過是不能挽回的過去，而人夢依依，花無尋處，大約只有每年此刻，才能如此深刻地懷戀這花、這雨。此二句當(dāng)為詞眼。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也不怨當(dāng)時的年少輕狂，只此一眼，便一生銘記。在這最美好的年華，他們執(zhí)著一起。分離的每一絲想念，或化作琵琶弦上的清韻，飄散于深深庭院；或化作千絲萬縷堤上的綠柳，去挽那奔流的江水。

回憶中最明亮的便是夜空的明月，出現(xiàn)在與你歡笑共舞的每一夜里。而曲終人散之后，也只有月，陪著我們一起感受著痛苦的離別。結(jié)句于回憶中收尾，寂寞才子，落寞不提今日，只言往昔，正是今日愁恨滿懷，不忍直言罷。

清人陳廷焯言此詞“閑婉沉著”，豈知這“沉著”，要詞人承受多少苦痛才得以練就。背后幾多淚痕，大概只有詞人一人曉得耳。誰無年少輕狂時候，其實那些年少輕狂的曾經(jīng)，才是最最美好的回憶，而越是成長，所看到的、經(jīng)歷的只是越不堪，甚至于曾經(jīng)心心相印的戀人，依然因為命運的嘲弄而離開了自己，如今孤身一人漂泊，寫下這許多的詞，又何嘗不是一種懷念。

畢竟過去太美好，所以才落墨不提今日，只言往昔。

（趙崇震 20121351 2012級電氣3班）

【簡評】

文采斐然，如入往昔美好之境，作者很好地體會到了藏于此詞中的那份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