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臘盡,早梅花開后。分付新春與垂柳。細腰肢、自有入格風流,仍更是、骨體清英雅秀。
永豐坊那畔,盡日無人,誰見金絲弄晴晝?斷腸是飛絮時,綠葉成陰,無箇事、一成消瘦。又莫是東風逐君來,便吹散眉間,一點春皺。
這篇詞寫作年代不可確考,朱祖謀認為詞意與《人嬌》略同,把它編入熙寧十年(1077)。因為據《紀年錄》,這年三月一日,蘇軾在汴京與王詵(晉卿)會于四照亭,王詵侍女倩奴求曲,遂作《洞仙歌》、《人嬌》與之。《人嬌》題“小王都尉席上贈侍人”,與《紀年錄》所記相合。《洞仙歌》倘真是寫給倩奴的,其內容當會與倩奴有關。按南宋傅榦注本,《洞仙歌》題作“詠柳”。那么本篇則是借柳以喻人,人即在柳中。
上片寫柳的體態標格和風度。起拍說臘盡梅凋,既點明節令,且借賓喚主,由冬梅引出春柳。以下“新春”緊承“臘盡”,臘月已盡,新春來臨,早梅開過,楊柳萌發。柳絲弄碧,是春意繁鬧的表征,故說“分付新春與垂柳”。“分付”,交付之意,著“分付”一詞,仿佛春的活力、光彩、妖嬈,均凝集于垂柳一身,從而突出了柳的形象。以下贊美柳的體態標格。柳枝婀娜,別有一種風流,使人想到少女的細腰。杜甫《絕句漫興》早有“隔戶楊柳弱裊裊,恰如十五女兒腰”之句。東坡正是抓住了這一特點,稱頌她有合格入流的獨特風韻,并進而用“清英秀雅”四字來品評其骨相。這就寫出了垂柳的清高、英雋、雅潔、秀麗,見出她與濃艷富麗的浮花浪蕊迥然不同。作者把握住垂柳的姿質特色,從她的體態美,進而刻畫了她的品格美。
下片轉入對垂柳不幸遭遇的感嘆。換頭三句,寫垂柳境況清寂、麗姿無主。長安永豐坊多柳,生在永豐園一角的垂柳,盡管在明媚春光中修飾姿容,分外妖嬈,怎奈無人一顧。詩人白居易寫過一首著名的《楊柳詞》,據唐人孟棨《本事詩》載:白居易有妾名小蠻,善舞,白氏比為楊柳,有“楊柳小蠻腰”之句。及年事高邁,小蠻還很年輕,“因為楊柳之詞以托意,曰:‘一樹春風萬萬枝,嫩于金色軟于絲。永豐坊里東南角,盡日無人屬阿誰?’”后宣宗聽到此詞,極表贊賞,遂命人取永豐柳兩枝,移植禁中。東坡在這里化用樂天詩意,略無痕跡,但平易曉暢的語句中,卻藏有深沉的含義。“斷腸”四句,緊承上文,寫垂柳的凄苦身世,說:一到晚春,綠葉雖繁,柳絮飄零,她更將百無聊賴,必然日益瘦削、玉肌消減了。煞拍三句是展望前景,也許只有東風的吹拂,才可消愁釋怨,使蛾眉般的彎彎柳葉,得以應時舒展。正如宋初詩人辛夤遜《柳》詩所說:“既待和風始展眉。”
全章用擬人法寫柳,垂柳是詞中的“主人公”。她身段苗條,體態輕盈,儀容秀雅。然而卻寂寞無主,被禁錮在園林的一角,感受不到春光的溫暖,也看不到改變命運的希望。這婀娜多姿、落寞失意的垂柳,宛然是骨相清雅、姿麗命蹇的佳人。詞中句句寫垂柳,卻句句是寫佳人。這佳人或許是向蘇軾索詞的倩奴,或許是與倩奴命運相似的女性。至少可以說,作者是以婉曲的手法,飽和感情的筆墨,描寫了一位品格清淑而命運多舛的少女形象,對之傾注了無限的同情。
前人說:“詠物詞極不易工,要須字字刻畫,字字天然,方為上乘。”(《金粟詞話》)詠物含蘊深湛,在于寄托,“貴有不粘不脫之妙”(《蓮子居詞話》)。東坡此詞正具有這些優點。它句句刻畫垂柳,清圓流暢,形神兼到,熨帖自然。并借柳喻人,把人的品格與身世融入對柳的形神描摹之中,物中有人,亦物亦人,既不粘滯于物,也不脫離所詠課題。就風格而論,此詞纏綿幽怨,嫻雅婉麗,曲盡垂柳風神,天然秀美處有似次韻章質夫的《楊花詞》,而又別具一段傾城之姿。可以說,這是東坡婉約詞的又一佳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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