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與張先同賦,時聞彈箏。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煙斂云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據詞題,當是蘇軾于熙寧五年(1072)至七年在杭州通判任上與當時已八十余歲的有名詞人張先(990—1078)同游西湖時所作。詞題云“與張先同賦”,但張先所賦詞,今已佚。
關于這首詞有兩則傳說。《墨莊漫錄》卷一記載:東坡與客人同游西湖,其中二人有服。湖中有一彩舟,載淡妝婦女數人,其中一位三十余歲的正在彈箏,特別美麗。二客竟目送之。曲未終,彩舟已遠去。東坡戲作此詞。《甕牗閑評》卷五則云:東坡與劉貢文等同游西湖,一美婦乘舟至,見東坡,自言:“少年景慕高名,以在室無由得見,今已嫁為民妻,聞公游湖,不避罪而來。善彈箏,愿獻一曲,輒求一小詞,以為終身之榮,可乎?”東坡不能卻,援筆賦此詞與之。《甕牗閑評》所記,似屬無稽,但《墨莊漫錄》所載,聯系到蘇軾通判杭州時,常與友人同游西湖的不少軼聞趣事,以及詞題與詞的內容來看,似不能說純屬子虛烏有。至于這種傳說有多少分真實性,已很難判斷,也沒有多大的必要去進行詳細的考辨。知道這首詞是作者在游西湖時聞有人彈箏而作,也就足夠我們去理解、分析這首詞了。
這首詞在寫作上的最大特點,是富于情趣。作者緊扣“聞彈箏”這一詞題,從多方面描寫彈箏人的美好與動人的音樂。詞把彈箏人置于雨后初晴、晚霞明麗的湖光山色之中,使人物與自然景色相映成趣,樂音與山水相得益彰。
在對人物的描寫上,作者采用了比喻和襯托的手法。詞的開頭三句寫山色湖光,只是作為人物的背景畫面。“一朵芙蕖”兩句緊接其后,既實寫水面荷花,又是以出水芙蓉比喻彈箏的美人,收到了雙關的藝術效果。從結構上看,這一表面寫景,而實則轉入對彈箏人的描寫,真可說是天衣無縫。如果我們相信《墨莊漫錄》關于彈箏人三十余歲,“風韻嫻雅,綽有態度”的記載,則覺得“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的比喻,不僅準確,而且極有情趣。接著便從白鷺似也有傾慕意來烘托彈箏人的美麗。假如《墨莊漫錄》所記有著白衣(服喪)的兩人見彈箏人之美而竟目送之的記載可信,那么詞中之雙白鷺也是喻指二客呆視不動的情狀。
詞的下闋重點寫音樂。分幾層來寫:第一層是從樂曲總的旋律來寫,故曰“哀箏”;第二層則從樂曲傳達的感情來寫,故言“苦(甚、極的意思)含情”;第三層“遣誰聽”,是說樂曲哀傷,誰能忍聽,是從聽者的角度來寫;第四層,再進一步渲染樂曲的哀傷,使無知的大自然也為之感動:煙靄為之斂容,云彩為之收色;最后再總括一句,這哀傷的樂曲就好像是湘水女神奏瑟在傾訴自己的哀傷(傳說帝舜二妃娥皇、女英死后成為湘水之神。又屈原《遠游》有“使湘靈鼓瑟兮”之句)。詞寫到這里,把樂曲的哀傷動人一步一步地推向最高峰,似乎這樣哀怨動人的樂曲非人間所有,只能是出自像湘水女神那樣的神靈之手。與此同時,“依約是湘靈”這總綰樂曲的一句,又隱喻彈箏人有如湘靈之美好。詞的最后,承“依約”一句正待寫人,卻又采取欲擒故縱的手法,不僅沒有正面去描寫人物,反而寫彈箏人已飄然遠逝,只見青翠的山峰仍然靜靜地立在湖邊,仿佛那哀怨的樂曲仍然蕩漾在山間水際。從欣賞的心理角度來看,這種寫法,既能緊扣讀者的心弦,又留給人們以豐富的聯想,真可謂“此時無聲勝有聲”,雖未見人勝見人了。“人不見,數峰青”兩句,用唐代詩人錢起《省試湘靈鼓瑟》詩“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是那樣的自然、貼切而又不露痕跡。即使不知其出處,也不妨礙我們理解其妙處,但我們知其出處,就更能體味其美妙。它不僅意象動人,而且在結構上還暗承“依約是湘靈”一句,把上下用典結合起來,而以“數峰青”收束,又回應詞的開頭“鳳凰山下雨初晴”描寫的雨過山青的景象,而富有回味,引人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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