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人腳底一聲雷,滿座頑云撥不開。
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
十分瀲滟金樽凸,千杖敲鏗羯鼓催。
喚起謫仙泉灑面,倒傾鮫室瀉瓊瑰。
---蘇 軾
熙寧六年(1073),蘇軾任杭州通判時作此詩。有美堂在西湖東南面的吳山上,為杭州知州梅摯于嘉祐二年(1057)所建。堂名“有美”,乃取自宋仁宗賜梅摯詩“地有吳山美,東南第一州”中的二字。
乍讀此詩,常使人錯以為是截取古風詩中的一段,其氣勢、節奏和結構與一般的七律頗不相同。例如,開篇便不取律詩尋常開合之法,而是直接將大暴風雨的聲勢突兀展現出來。俗話說高雷無雨,一旦雷起腳底,其雨勢便可想而知了。“一聲”二字,更顯出雷霆之迅烈。第二句,“云”上冠一“頑”字,已見云層之厚重濃密,再接一個強烈的動詞“撥”,撥而不開,籠罩滿座,更兼腳底霹靂,其景其情,歷歷如在目前。
接下一聯,詩人更舒筆大寫暴雨突來、風起云涌之勢。風本無形無色之物,何以色黑?海又何以能掀立半空?但非如此寫,其波瀾壯闊之貌,驚心動魄之狀,便不能形容得如此淋漓盡致。“吹海立”是從杜甫《朝獻太清宮賦》“四海之水皆立”句化出。古代以錢塘江為浙江,浙東乃指錢塘江以東的地區。這句中連用三個動作延續性較長的動詞“飛”、“過”、“來”,極為生動地展示出大雨自遠而近、橫跨大江、呼嘯奔來的壯觀奇景。這種對暴風雨作動態的過程描繪,令丹青妙手為之縮手。
本詩題為“有美堂暴雨”,然直到第四句,才寫及雨之飛來,前半重心,乃在寫其“暴”,故詩人飽蘸濃墨,大筆勾勒云雷天風,顯現其傾天潑海之勢,接下才真正轉到正面寫雨,因而,雨未下,而其勢已見。
五六兩句,或狀形,或繪聲,寫實寫意兼用,表現詩人站在吳山高處對暴風雨的獨特感受。前句化用杜牧《羊欄夜宴》詩“酒凸觥心瀲滟光”,瀲滟是水滿溢動的樣子,這里是形容雨中的西湖像一樽酒滿將溢的金盞。在藝術上,“白發三千丈”式的擴展事物原貌是夸張,為達到特殊效果而縮小其比例,也是一種夸張。在詩人俯瞰之中,偌大的西湖,仿佛只是天地間的一只酒杯,其氣魄之雄奇實不亞于李賀的“一泓海水杯中瀉”(《夢天》)。羯鼓是一種西域樂器,“其聲焦殺鳴烈,尤宜促曲急破”(見南卓《羯鼓錄》)。唐代宋璟曾描述擊鼓“手如白雨點”,蘇軾反用其意,以羯鼓之急促狀雨點之驟密,鏗鏘澎湃之聲,如萬鼓齊奏。
《舊唐書·李白傳》載:“玄宗度曲,欲造樂府新詞,亟召白,白已臥于酒肆矣。召入,以水灑面,即令秉筆,頃之成十余章。”蘇軾于跳珠瀉玉般的急雨中,由上聯的酒的意象聯想到李白故事,不禁忽發奇想: 該不是天帝欲造新詞,便傾水灑面,以喚起“謫仙人”李白,于是這珍珠瓊玉般的仙泉灑落人間,即化作這滿天的大雨了。全詩便在這“心游萬仞”的奇想中戛然而止。
蘇軾在這首詩中,似乎有意背離中國古代“詩以言志”的傳統和微言大義式的象征暗示手法,完全站在客觀地位,充分發揮自己的全部感受能力,任憑想象力馳騁于大自然的奇觀之中。其創作態度,其筆法,恰如寫生畫家即興揮毫,臨摹自然實景。詩人正是通過這種純粹客觀式的畫面,使人們領略到大自然的壯麗雄奇的景色。當然,透過這畫面,我們也同樣能感受到詩人創作時起伏激蕩的情緒。在具體寫法上,詩人緊緊扣住疾雷、迅風、暴雨的特點進行刻畫,使全詩的節奏和氣勢亦如自然風暴般急促,來如驚雷,陡然而至,令人應接不暇;去如飄風,悠然而逝,使人心有余悸。其用詞之瑰麗,其想象之奇特,無不令人想到唐代詩人李賀,但其氣勢之奔騰不羈,其韻律之瑯瑯悅耳,卻又超越李賀,分明顯示出蘇軾個人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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