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①。

注釋

①香徑：布滿落花的小路。

賞析

這首詞是晏殊的代表作。它抒寫詞人對生活的感受與品味，在平淡疏朗的語言中，流露出莫名的惆悵和淡淡的人生感傷，既有深遠(yuǎn)的情致，又有理性的思索。它是傷春的傳統(tǒng)題材，但包含了作者豐富的人生體驗，滲透著理性的沉思，蘊含著強(qiáng)烈的時間意識與生命意識，使得作品富于哲思、耐人回味。“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耳聽新曲獨自小酌，平淡的起句，描寫的是再平常不過的生活，就和日日所過的普通平常的生活沒什么兩樣，就連去年的天氣、去年喝酒聽曲所在的亭臺也是一樣的，但是，今天難道真的是昨天的重復(fù)嗎？時光在變，一切都是在變的。所以在口語一般的疏淡的兩句之后，以“夕陽西下幾時回”結(jié)束上片，這結(jié)束語就比前兩句多了幾分沉思、幾分深邃的哲理意蘊。

作者用的是問句，他是要尋求一個答案嗎？自然不是。夕陽去了，它還能“回”嗎？明天太陽還會升起，但明天升起的太陽還是今天落下的太陽嗎？所以，它幾時也不能回了。這問句中其實有著作者的傷感，只是這情緒并不太激烈。接下來“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上句接續(xù)了“夕陽西下幾時回”的傷感，下句卻意思一轉(zhuǎn)，百花凋零，春天遠(yuǎn)去，可是有“似曾相識”的“燕”會歸來，從而寫出了對大自然客觀規(guī)律的一種通達(dá)的觀照。這就與李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那種痛徹心扉的哀傷不同，李煜是一個全情投入的感性的詩人，晏殊則充分體現(xiàn)著宋人感性與理性交織、豁朗達(dá)觀的態(tài)度以及他個人雍容閑雅的特色。

過片與李瞡《浣溪沙》的寫法一樣，都是對句。沈祥龍指出，詞中的對句，貴在整煉工巧，流動脫化，既與詩賦不同，但如果不工于詩賦，也就寫不出絕妙好詞。（《論詞隨筆》）這話說得有道理。晏殊這兩句正體現(xiàn)這一特色。對得流轉(zhuǎn)圓愜，真是天生的詞中好句。晏殊大約也是頗為自得的，所以在他的一首七律《假中示判官張寺丞王校勘》中再次出現(xiàn)：“元已清明假未開，小園幽徑獨徘徊。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難禁滟滟杯。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游梁賦客多風(fēng)味，莫惜青錢萬選才。”也是寫春日閑愁，但詩不如詞好，因為徘徊在“花落去”、“燕歸來”的小園幽徑之中，寫“無可奈何”、“似曾相識”的悵惘與欣慰交織的關(guān)于流年似水的淡淡閑愁，這是更適宜于詞的語言，也是更適宜于詞的境界。

結(jié)句也很妙：“小園香徑獨徘徊”。晏殊在小園香徑中獨自徘徊，面對暮春、夕陽、落紅，他的惆悵與感傷并沒有因為新曲杯酒而釋懷，他有他無法排遣的孤獨寂寞和無常的哀感，但也并沒有像李煜那樣以“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的結(jié)句沉入無邊的哀傷中。詞以灑滿落花的小徑上獨自徘徊的思想者的形象結(jié)束，留給我們無限的回味。《浣溪沙》這個詞牌上下片各以三個七言句組成，以單句作結(jié)，所以第三句的結(jié)句都很重要，尤其是下片，在兩個對句之后，最后一句的結(jié)句非常關(guān)鍵。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就指出：“《浣溪沙》結(jié)句，貴情余言外，含蓄不盡。”晏殊這首《浣溪沙》的結(jié)句就正是這樣的佳句。它在晏殊那首詩里也有，但首聯(lián)就出現(xiàn)，顯然沒有作為詞的結(jié)句意味深長、回味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