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冷板凳
一
一九九二年的春天,鄧小平同志視察南方并發表一系列講話,一時間吸引了全世界的注意力。當那一篇“東風吹來滿眼春”的文章,重新讓國人振奮。處于休眠期的改革又重新啟動的時候,我當時就有一種感覺:我們的改革將會有一個新的突破。這個突破將是我們國家改革進程的一個拐點。在這場重新啟動的改革中,有哪些是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呢?歷史中的改革究竟是螺旋式的上升呢,還是驚人的重復?當時,我已經辦了停薪留職手續下海經商。在奔波之余,就思考這些問題。那一時期,我讀了不少的歷史書。明代萬歷年間的首輔引起了我的注意,他領導的萬歷新政是一場經濟改革。他既是這場改革的倡導者,也是推行者。所以他既是設計師,也是工程師。萬歷新政的成功與夭折,聚焦到張居正這個特定人物上,其悲劇的意義非常重大。于是我就帶著我對今天社會的責任感,帶著我對歷史的思考,開始準備寫《張居正》這部小說。從一九九二年到一九九七年,我準備了五年多時間。期間一邊經商,一邊研究明史,特別是嘉靖、隆慶、萬歷之朝的斷代史。到一九九七年的國慶節,我和商界的朋友們在廈門度假,打了三天的高爾夫球。到收假的時候,我告訴他們,我從九八年元月一號起,向你們請假。他們說你干什么?我說我要回到書齋去寫作。他們沒有一個人相信,他們說你寫什么?我說我要回去寫張居正。他們說張居正是誰啊?我給他們講了張居正的經歷。他們聽完后搖著頭說更不能寫,為什么呢?第一,張居正沒有名氣,連我們都不知道,老百姓更不知道。你這不是自討苦吃嗎?第二,唐浩明先生的《曾國藩》,二月河先生的《雍正王朝》,都在讀者中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你超得過他們嗎?
他們當時這樣說的時候,引發了我內心的凄涼。張居正這么一位優秀的改革家,居然連這些博士、碩士、億萬富翁都不知道。這難道是張居正錯了嗎?不是,是我們的時代錯了。如果一個民族,對自己的列宗列祖,對自己的先賢都這么快地遺忘,不銘記他們,這就預示著我們的改革還會夭折。我始終認為,亡國首先亡文化。有一種事實不可否認,“五四運動”雖然引進了西方的德先生和賽先生,在啟迪新思想上功不可沒,但其負面的影響是造成了傳統文化的斷裂。一九六六年開始的文化大革命,更是一場文化的大浩劫。不但傳統文化,連“五四運動”以來引進的西方文化,統統被當成“封、資、修”的東西而遭到無情的批判。由于這一連串的錯誤,導致上世紀中葉以后出生的人,特別是像我這樣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幾乎喪失了文化的身份。既不懂得傳統的“溫、良、恭、儉、讓”,也不懂“仁、義、禮、智、信”,對西方的科學與民主、自由與博愛,也是一知半解,懂個皮毛都算不上。文化的真空造成了群氓的出現,那些認為自己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人,才表現得無法無天,沒有敬畏感,不知道什么叫尊嚴,什么叫感恩。我到過歐洲和美洲,親眼目睹那里的人民,幾乎到處都是“謙謙君子”。有一次我深有感觸地說,在歐洲,我看到的出租車司機,個個都像教授。在中國,我見到有些教授,粗俗得如同出租車司機。我這么說并沒有貶低出租車司機,他們的工作性質,決定了他們的行為舉止可以不必像教授那樣優雅。但是,教授的粗俗卻是不可原諒的。因為他為人師表,必須有教養,有儒雅之風。遺憾的是我們為數不少的教授沒有受過傳統文化的熏陶,不要說四書五經,連膾炙人口的唐詩宋詞都背不來幾首,結果導致人文精神的劣質化。
改革開放這二十多年來,出現了一大批富人和名人,但他們幾乎都沒有受過嚴格的人文訓練。由于這樣一些人進入到當今中國的上流社會,便不可避免地導致了上流社會的惡俗化。既沒有敬畏,也不懂感恩。我認為,老百姓可以不懂歷史,但上流社會的人一定要懂一點歷史。梁啟超曾贊揚張居正是中國古代六大政治家之一??墒俏覀兊母蝗撕兔?,竟然有許多不知道張居正是誰,這難道正常嗎?因此我在一篇創作談中講到,一個作家應該用他手中的筆,來幫助民族恢復記憶。我就憑著這么一股勁兒,告別了商海,回到書齋中坐我的冷板凳。我的朋友知道無法勸回我,就問了一句話:“寫作很苦,你過慣了商人的生活,重新回到古卷青燈的書房,受得了嗎?”我說是啊,洛陽雖好不如家。文學是我的家,再寂寞,再艱難,我覺得充實,因為我守住了自己的本真。
一九九八年元旦之后,當我辭別拼搏了近七年的商海,重新回到小小書齋的時候,真的有一種回鄉的感覺?!鞍兹辗鸥桧毧v酒,青春作伴好還鄉”。把我疲勞的人生卸下來,把扭曲的感情恢復過來,我又重新當起了文人,這種感覺真好。但我還只是回到文學,還不是回到文壇。在寫作《張居正》的那五年時間里,我幾乎跟文壇沒有多少交往。我歌我哭,我愛我恨,統統都從我的內心迸發出來,我不用去看任何人的臉色。我不用“待曉堂前拜舅姑”,一切的掩飾都拋棄了,一切的矯揉造作都不用了,我只需要面對我的責任。
二
從一九九八年到二〇〇二年,我用了近五年的時間寫完了四卷本的《張居正》,共一百五十萬字。這部書出來以后,能夠引起那么多讀者的喜愛,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我是用心靈在寫作,我沒有考慮到任何的社會的功利因素,沒有考慮文壇的潛規則;我也不去想到別人會怎么看你,怎么評論你,自己能不能成功,等等,這一切我都不去想它。我覺得文學就應該是一個寂寞的勞動。
獲獎以后,有記者問我:“你覺得文學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我說就是在自己心中放一條冷板凳,每天在那條冷板凳上坐一坐,不要為功名所累,不要讓世俗牽著鼻子走,這一條非常重要。在我文學的生涯中,有一種情感幾乎是與生俱來,那就是憂患。郭沫若先生在成都的杜甫草堂里面寫了一副對聯,“世上瘡痍,詩中圣哲;民間疾苦,筆底波瀾”,我覺得這是一個作家文學生涯的生動寫照。居安思危是文學家與生俱來的品質。任何時候,一個作家可以快樂,也可以憂傷,但千萬不可游戲人生。當然,也不可游戲文學。二〇〇五年四月十一日,第六屆茅盾文學獎公布后五分鐘,新浪網的記者就打電話問我:“你此刻需要和廣大的讀者說點什么?”我說此刻我只想說一句話:“你尊重了文學,文學就會尊重你?!碑斈炅?,在茅盾先生的故鄉浙江烏鎮,舉行了第六屆茅盾文學獎頒獎典禮。當我走上領獎臺,從中國作協黨組書記金炳華先生手上拿到獎牌時,我發表了一個簡短的答謝辭。我說了這么幾句話:“任何時候,我都愿意選取歷史中健康的、積極的一面,來重塑我們民族的靈魂。過去,我是這樣做的,今后,我將一如既然往地堅持。”這是我經過深思熟慮的思考。因為一個作家如果僅僅只是簡單地把憂患變成憤怒,變成一種哀怨,那么他的作品可能誤導讀者。
現在,偉大的民族復興運動即將開始,作為一名作家,我只能用手中的筆來參與這一場偉大的變革。這里面,牽涉到一個作家的出發點,你是建設這個時代還是毀滅這個時代?你是詛咒這個時代還是改變這個時代?在這兩者之間取舍,起作用的是作家的社會責任感。我覺得一個人永遠不能選擇時代,這個跟到菜場買菜不一樣,你可以選擇,是買蘿卜還是買白菜。但是生活的時代你沒有辦法選擇,你說你現在要去唐代生活,你去得了嗎?你說你現在要推行美國的生活方式,有這個可能嗎?一個人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民族,也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時代,但是,他有權力選擇在這個時代里思考的方式,在這個民族里生活、工作的方式。我通過反復的選擇,最終我還是愿意當一名作家。一個負責任的作家,應該同我們的政治家、企業家、科學家一道,擔負起重鑄民族輝煌的重任。
中國工農紅軍長征勝利七十周年時,我隨同幾位作家到了江西瑞金,在那里我看到了七十多年前的一批熱血青年、仁人志士,自覺地擔負起拯救國家危亡的重任。他們的歷史使命完成了,留給我們的任務是振興我們的民族。這是一項艱巨而快樂的任務,值得我們終生奮斗。既然定下了這個方向,我們就不能當一個旁觀者、自暴自棄者,而應該永遠保持一種旺盛的精神,憂患的意識。我的起點是憂患,終點是文學。
2009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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