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郎·把酒長亭說

【題解】

作者與陳亮的友情在歷史上傳為佳話。這首詞寄托了二人帶湖相聚又分別的悲傷。作者開篇盛贊陳亮出淤泥而不染，隨即以冬景寫南宋山河的破碎。幾點殘梅，透露希望，令人感動。作者追趕友人卻失望而歸，暗示了他仕途不順。那“鑄就之錯”是他們的深厚友情，更是南宋統治者不思北征而鑄成的國家大錯。結尾以悲痛之語收住，完善了全詞沉郁頓挫的特色。

【原文】

陳同父自東陽來過余①，留十日。與之同游鵝湖②，且會朱晦庵于紫溪③，不至，飄然東歸。既別之明日，余意中殊戀戀，復欲追路④。至鷺鶿林⑤，則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獨飲方村⑥，悵然久之⑦，頗恨挽留之不遂也⑧。夜半投宿吳氏泉湖四望樓⑨，聞鄰笛悲甚，為賦《乳燕飛》以見意⑩。又五日，同父書來索詞，心所同然者如此，可發千里一笑。

把酒長亭說?。看淵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松梢微雪?。要破帽、多添華發。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兩三雁，也蕭瑟?。

佳人重約還輕別?。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君來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

【注釋】

①陳同父：即陳亮，字同父（甫），號龍川，婺州永康（今屬浙江）人，才氣超群，曾再三上書孝宗，反對和議。有《龍川集》行世。東陽：古地名，即今浙江金華。過：訪問，探望。②鵝湖：在江西鉛山縣東北，山上有湖，原名荷湖，因東晉龔氏居山養鵝，更名鵝湖。③朱晦庵：即朱熹，字元晦，號晦庵，徽州婺源人，父松官福建，因家焉。晚年筑舍武夷山，講學其中，為南宋理學宗師。④追路：追隨，追趕。⑤鷺鶿林（lù cí lín）：地名，古驛道所經之地。南宋史彌寧《鷺鶿林》詩：“驛路逢梅香滿襟，攜家又過鷺鶿林。含風野水琉璃軟，沐雨春山翡翠深。”⑥方村：村莊名，在鷺鶿林西南。⑦悵（chàng）然：失望的樣子。⑧不遂：沒有成功。⑨泉湖：地名，在信州東，方村附近。⑩《乳燕飛》：是《賀新郎》的別名，因蘇軾《賀新郎》有“乳燕飛華屋”之句而得名。見意：表達意見。索詞：向我索要詞賦。?長亭：古時在城外道路旁每隔十里設立的亭子，供行旅休息，或餞別親友。?淵明：陶淵明，這里代指陳亮。陳亮沒有做過官，所以辛棄疾把他比作躬耕田園的陶淵明。風流：指高潔宏遠的風度、儀表和志趣。酷似：非常相似。臥龍諸葛：未出山前的諸葛亮。這里是稱贊陳亮，說他和諸葛亮一樣，有杰出的政治才能。臥龍：常用來比喻才能杰出的隱士。?蹙（cù）踏：亦作“蹙蹋”，踩踏之意。?料理：點綴，裝飾。風月：泛指風光、景色。?蕭瑟：冷落，凄涼。?重約：重視約定。五年前，陳亮約訪辛棄疾，因被誣下獄未能踐約，此次方踐舊約。?冰合：指寒冰封住了江面。?車輪生四角：謂道路泥濘，車輪像長了角一樣，不能轉動，無法前進。陸龜蒙《古意》詩：“君心莫淡薄，妾意正棲托。愿得雙車輪，一夜生四角。”銷骨：極度傷心。語出孟郊《答韓愈李觀因獻張徐州》詩：“富別愁在顏，貧別愁銷骨。”?愁絕：極端憂愁；無限憂愁。鑄就而今相思錯：典出《資治通鑒》卷二六五：“（羅）紹威雖去其逼，而魏兵自是衰弱。紹威悔之，謂人曰：‘合六州四十三縣鐵，不能為此錯也。’”此處用典之意是：此次沒能留住陳亮是個錯誤。?長夜笛：典出《太平廣記》。這里引用此典關合題序“聞鄰笛悲甚”之意，希望他不要把笛子吹裂，自己實在受不了這笛聲之悲。

【譯文】

陳同父從東陽來到帶湖探望我，逗留十日后便離去了。我和他一同游覽了鵝湖，并且打算到紫溪去拜會朱晦庵，但沒有見到他，于是同父就飄然東歸了。自從我們分別之后的第二天起，我的心中就油然而生一種特別戀戀不舍的感覺，于是就又啟程想要追趕上他。當追到鷺鶿林的時候，卻遇到厚厚的積雪融化，致使道路泥濘濕滑，不能再向前行走了。無奈之下只好走進方村酒家，獨自飲酒解愁，我悵然所失地坐在那里發呆許久，同時極度怨恨自己，沒能成功挽留同父多住幾日就讓他離去了。夜半時分，我投宿在吳氏泉湖四望樓中，忽然聽到隔壁傳來悠悠悲切的笛聲，心里就更加傷懷難過了，為此寫下詞賦《乳燕飛》以表達我此時的心情。又過了五日，同父寄來書信問候，并向我索要詞賦，原來他的心情與我此時的心情一樣，看來這首詞可以發給千里之外的他，讓我們一同歡笑了。

我舉起杯中酒與你在長亭話別。我看你安貧樂道的品格恰似那晉朝的陶淵明，高潔宏遠的風度儀表，以及杰出的志趣才干又像那臥龍諸葛。不知是何處飛來的林間鵲鳥，將松枝上的殘雪踩踏而紛紛下落。似乎想要讓雪遮蓋我們的破帽，讓我們更多地增添花白的頭發。余下的山水殘破，草木枯萎，四野的景物都凋殘得不成樣子，全靠那幾株稀疏的梅花點綴，才算有了幾分風花雪月的生機姿色。此刻，橫空飛過的兩三只大雁，也顯得那樣孤寂，也有幾分蕭瑟。

你是那樣看重信用，信守諾言而不遠千里來到鵝湖與我相會，可剛相逢卻又要匆匆而去。令人悵恨郁結的是，這清悠的江水在天寒地凍之時不能擺渡，因為即使是水深之處也已經被冰封合。我一路追隨，可前方的路已被冰雪泥濘阻斷，車輪也如同生出了四角而不能轉動，這樣的境地，真讓我們這些惜別的行人神傷慘切啊。試問是誰人的驅使，讓你的到來使我如此極度憂愁？放你東歸鑄成了我如今無盡的思念，就好比當年羅紹威追悔所鑄成的大錯，即便用盡了人間的鐵也無法鑄就那么大的錯刀。長夜難眠，此刻又傳來鄰人悲凄的笛聲，我實在忍受不了這笛聲之悲，但愿那笛音快些止歇，不要讓長笛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