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代專門史的豐厚文本——漫評孫一珍《明代小說史》
小說史是文學史的一個分支,前者是專門史或稱之為專史,后者是綜合史。小說史而外,文學史還有詩史、報告文學史、戲劇史(戲曲史)等分支。戲劇史也可以和文學史并列而立。在20世紀以前,中國文學沒有系統的史著。1904年,林傳甲著的《中國文學史》面世,但此書排斥小說,固無詳錄 。十九年后,即1923年,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出版,是我國小說史的開山之作,也是經典之作。魯著系小說的通史。鄭振鐸曾主張當有以朝代為分的斷代小說史 ,嗣后亦不多見。孫一珍先生的《明代小說史》原為有關部門擬出的十四卷本文學史明代卷的小說部分,后來,明代卷忽告中止;于是,遂作為一部獨立的學術著作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于2012年出版。
《明代小說史》全書凡二十二章,洋洋灑灑,44萬余言。從當時的政治、經濟背景和文化長河的流向,闡釋了奠定明代小說繁榮景象的社會基石與文學淵源,分四個階段縱向梳理了有明一代各類小說發展的源流脈絡,又橫向論證了其總體藝術特征以及具體作品的美學蘊含,并對這一斷代的小說的篇幅、文體、題材、分類、思想、藝術、影響(歷史地位)等諸多方面進行了詳盡的解析。既對前人學術成果有明顯的增益,又多有作者自己獨立創新的見解。通覽文本,我覺得,這是一部全景式的、分量豐厚的斷代小說史。下面,略談幾點筆者讀后的感言——
進行歷史敘事書寫,嵬集、閱讀資料是第一要務。以史料資源為據,再作論評,是為史著。按這一標尺衡量,《明代小說史》搜羅的資料是極其宏富完備的。書中列舉的各類小說,從近百萬言的長篇巨制《水滸傳》《金瓶梅詞話》到僅有二十四個字的筆記小說《梅姑》,從長篇歷史演義到幻化神魔故事,從話本、擬話本等白話小說到文言體的短篇筆記,以至文言中篇小說,莫不入列。對于明代小說,本書可以說是有文皆備,無書不臻。據筆者粗略統計,書中對整部頭的小說,或詳加剖析,或略作評介的,當有二百多種;如果加上單篇作品的評析,就更多了,再算提及的,總在千種以上,僅在筆記小說一目內,就提到五百五十多種。在述及《剪燈新話》系列及其影響時,一連列舉了二十多種此類小說。
說起明代各類小說的版本,本書更是如數家珍。即以《三國志通俗演義》而言,作者引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二十八種版本的數字,當然不能一一敘述,而詳細介紹了八種。對《水滸傳》, 《中國小說史略》列舉了四類六種版本;《明代小說史》在此基礎上歷述繁本十三種,簡本八種。關于《西游記》和《金瓶梅》的版本,本書分別列舉了七種和六種。對明代文言短篇小說和白話短篇小說的版本,孫一珍也進行了考究,書中述及《剪燈新話》版本六種,《初刻拍案驚奇》版本竟達十二種之多。即使對一些不甚知名的小說如《東西晉演義》等,作者也不吝篇幅,給以版本解說。在版本的敘介中,一般述及書名、作者姓名、回(卷)數、序跋、正文的增減與改動情況、書中詩詞、刻印單位或刻印者,以及印制質量,等等;并對同一作品的不同版本進行比較,指出其差異,如對《金瓶梅》的“詞話”本和“崇禎”本,就指出了二者的四點差異。本書就以這樣豐盈翔實的材料,幫助讀者明晰地了解明代各類小說及其版本的狀況。
本書史料之完備,究其原因,大概不出三個方面:其一,作者精心全力地搜集、仔細地閱讀。這并非易事,要不憚辛勞地奔走于館藏之地,查找、抄錄、復印、借閱、研讀,才能融入自己的著作之中。其二,與書的體裁有關。小說通史的要旨是把握整個歷史的小說發展大勢,不能、也不必要對某一朝代的小說詳述無遺,此魯迅關于中國小說史的經典著作之所以稱之為“史略”也。斷代小說史則不受此閾限,有足夠的篇幅容納盡可能詳盡的史料。其三,資料發現的時間也有關系。例如關于“三言”, 《中國小說史略》寫道:“‘三言’云者,一曰《喻世明言》,二曰《警世通言》,今皆未見,僅知其序目。”到了《明代小說史》寫作時期,二書早已出版,著錄也就方便了。
優秀的歷史著作,總是在大量史料的基礎上確立作者的理論建構,對史料闡發自己的見解。史料是客觀存在,理論和見解是觀念形態,后者是前者經過著作人的思維辨識而形成的主觀映象。客觀和主觀二者在著作中是統一的。如果先展示觀點,再尋找史例以證,那是倒置;若有史無論,則是材料堆砌,也是資源的浪費。《明代小說史》和其他優秀史著一樣,以史為據,在明代小說史實之上立論。史論結合得如水乳交融,恰到好處。而且,還有它自己的許多特色。
從文學評論的視角進行史論,是本書的亮點之一。書中對許多小說,從作品誕生的社會歷史環境、故事情節的演變、人物形象的塑造、思想內容、藝術特征、作品在文學史上的地位,等等方面,都作了全面而深刻的分析論評。如果將書中述論某一部小說的有關章節抽取出來,便是一篇獨立完整的文學評論文章。關于《三國志通俗演義》《水滸傳》的部分是如此,關于《西游記》《金瓶梅》以至其他小說的部分也是如此。
無論是塑造抑或分析文學作品中的人物性格,忌單線條、平面化,而應置于典型環境中辨識其復雜性。以曹操而論,自宋代“說三分”以來,便是反面人物;演化至《三國志通俗演義》,其第四回結末詩云:“操卓原來一路人”,給他定位為反面典型。但羅貫中并沒有將其作臉譜化處理。孫一珍充分認識到這一點,她在《明代小說史》中這樣評論:“羅貫中基本上按《三國志》和裴注的史料把曹操寫成一個胸懷大志、有謀略、熟悉兵法、唯才是舉的英雄,同時又奸詐、兇狠、善于玩弄權術,因此,也可稱為奸雄。”接著列舉事實具體論證了曹操性格的這兩個方面。顯現了一個文學評論家用審美的眼光評論歷史人物的風范。
“中篇小說”也是一個現代的文學概念。現當代學者將“長篇小說”“短篇小說”等概念用于論古代文學作品已不鮮見;一珍先生將“中篇小說”概念引入明代小說研究,孤陋寡聞如我,還是首次見到。本書第一章中說:“明代也不乏中篇小說,如《鐘情麗集》等,只是當時尚未正名而已。”也就是說,有客觀存在而無相應的名稱。在書的后半部中,作者用了兩節的篇幅專門論述明代的中篇小說。第十二章第二節的題目是《中篇文言小說》,文內具體評論了《申厚卿嬌紅記》《鐘情麗集》《龍會蘭池錄》《劉生覓蓮記》《懷春雅集》等多部中篇文言小說。這些小說都是以愛情的悲歡離合為題材的。作者說:它們“為明代小說的百花園中增添了一簇溫馨的奇葩。它們的題材雖是古老的,卻以抒情的筆法道出了青年男女的拳拳衷腸。”并肯定了這些小說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和影響:“它不僅在小說發展史上有不可取代的作用,而且對了解明代市民的風俗習慣、丈人情趣、讀者傾向也有極其重要的作用。它上繼唐人傳奇、明初的“剪燈”類小說,下訖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說,尤其與戲曲傳奇關系緊密。”
第二十二章第一節為《明末中篇小說》,從“反映了明末日趨窳敗的社會風氣”“歌頌了自由的愛情”“善于從對比中刻畫人物形象”“絕妙的諷刺”等四個方面闡論了《鼓掌絕塵》《鴛鴦針》《弁而釵》《宜春香質》等一批中篇小說的內容和藝術特色。通過這兩節文字,在古代小說研究中確立了“中篇小說”的概念。
學術論著貴在有超越前人而又理由充足的創新見解,這正是《明代小說史》的又一個閃光點。這在前面已有論及,再從給長篇小說分類來看,前輩學人一般將明代長篇小說分為講史、神魔、人情(也稱“世情”)三類,本書根據明代長篇小說的實況,將其擴展細分為九類。作者寫道:“筆者在學習《中國小說史略》等前輩學者論著的基礎上,試圖對明代紛紜的長篇小說流派作一分類和評述,從而進行全景式的比較和縷析。我認為從題材和寫法著眼可分為歷史演義、英俠傳奇、幻化神魔、長篇傳記、宮闈穢史、狀丑摹俗、抒寫愛情、猥褻實錄和時事小說等九類。”
將講史一類縷分為三,完全符合當時長篇小說的具體情況;將《水滸傳》《楊家將通俗演義》《孫龐斗智演義》等從“歷史演義小說”中劃分出來,并指出其與后者有四點不同,另立“英俠傳奇”一類,是十分貼切到位的,也是一種創見。在“神魔小說”前面加“幻化”二字,使這類小說的類概念更為周延。對前人所說的“人情小說”(世情小說),作者在宏觀上表示認同,但也指出:“以此歸類似乎失之寬泛。”故將其分為“抒寫愛情”、“狀丑摹俗”等幾類。而以《吳江雪》《玉嬌梨》《金瓶梅》等作品為其主軸。
明朝是中國長篇小說的肇始期,也是繁榮期,俗傳古代長篇小說“四大奇書”,全部或至少有三部(因書名尚有歧說)產生在于明朝,孫一珍用“繁花似錦”形容明代長篇小說的繁榮局面,確實是如此。《明代小說史》將長篇小說分為九類是恰如其分的;依我有限的閱讀范圍,尚未見此前有過這樣的分類,因此,我以為這是一種創新,表現了作者敢于超越前人的學術勇氣和新銳見解。本書的創新之說并不止于長篇分類,有的下面再說。書中分的第九類“時事小說”,在前一節已經論及,在后面分述第九類時,卻代之以“各類短篇”,于體例有所不合。他日再版,當能得以調整。
《明代小說史》還有一個堪可稱道之處,那就是論述小說不是囿于既定的斷代范圍之內,而是將其置于小說發展的整個歷史長河之中考察作品的來龍去脈。還是以書中論述《三國志通俗演義》為例吧。《中國小說史略》說它“皆排比陳壽《三國志》及裴松之注,間亦仍采平話,又加推演而作之”,將《通俗演義》的源頭上溯到晉代。孫一珍在學習、贊同魯迅之論述的同時,提出了兩個補充論點:一是“歷史演義小說和元代歷史戲曲的發展分不開”,并舉大量“三國戲”為證,“戲曲中張飛鞭督郵的情節,為演義小說所吸取”;二是“歷史演義小說的出現與明代的科技商業發展有關”, “印刷術和造紙業的迅猛發展和提高,與歷史演義小說的問世有直接關系”。這是兩個新的命題,我想,也應該是孫一珍先生的發現。關于《三國志通俗演義》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及其影響,《明代小說史》是這樣寫的:“ 《三國志通俗演義》為中國歷史演義小說第一楷模,它的廣為流傳促使明代涌現出一大批歷史演義小說,從而形成一個流派。”“在中國小說史上有繼往開來的意義,它總結并發揚了此前話本小說的成就,為長篇歷史演義小說開辟了新路。”“在戲劇舞臺上,各個歷史時期的歷史劇要數三國數量最多……如《借東風》《群英會》《空城計》《草船借箭》等都是《三國演義》以后產生的。不言而喻,它們都是從小說派生出來的。”“由《三國志演義》改編而成的《三國志鼓詞》長達一百七十二卷,要連續幾個月才能說唱完畢,在民間流傳極廣。《三國志演義》的連環畫更受少年朋友的歡迎。”這就是本書對《三國志通俗演義》源流因果效應的評述。對其他長篇小說乃至文言的、白話的短篇小說源流的考察也是這樣前溯后迤的。如說:“ 《剪燈新話》在文言小說史上具有承前啟后的作用,它繼承了唐宋傳奇的寫法,并為《聊齋志異》提供了示范。《剪燈新話》中許多篇章為后來的戲曲和白話小說所吸取、改編……由此可見,《剪燈新話》對后世直接間接的影響是明顯的。”對白話短篇小說的發展趨向,作者甚至斷言:“如果沒有洪楩對《六十家小說》的收集、編排和出版,就不可能有馮夢龍、凌濛初這兩位大師的出現。《清平山堂話本》乃是從話本走向‘三言’‘二拍’的一個必要的臺階,在白話短篇小說的發展環鏈上為重要一環。”“在‘三言’的影響下,白話短篇小說如雨后春筍,層出不窮。作者們的創作意圖在警戒世人。”經過這樣的縷述和梳理,明代小說史的發展脈絡就更為清晰了。
讀罷《明代小說史》,就想寫一篇評;待寫了出來,覺得松松散散、零零碎碎,說是“漫評”,其實只能算是點點滴滴的讀后感而已。
[2014年1月6日下午5時于銀川]
文內的引文未寫明出處者,均引自《明代小說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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