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首（1962）

一

六十一生有幾回，自將祝酒瀉深杯。

詩掙亂夢破墻出，老踢中年排闥［1］來。

盛世頭顱羞白發，天涯肝膽藐雄才。

藏書萬卷無人管，輸與燕兒玉鏡臺［2］。

詩事

陳鳳兮《淚倩封神三眼流——哭紺弩》:“紺弩的兒女情懷是動人的……他曾寄很多希望于海燕，曾有詩：‘藏書萬卷無人管，輸與燕兒玉鏡臺。'”

注釋

［1］排闥：《史記·樊酈滕灌列傳》:“高祖嘗病甚，惡見人，臥禁中，詔戶者無得入羣臣。羣臣絳灌等莫敢入。十馀日，噲乃排闥直入，大臣隨之。”闥，宮中小門。

［2］燕兒：聶紺弩女兒海燕。

玉鏡臺：玉制的鏡臺。劉義慶《世說新語·假譎》說晉代溫嶠隨劉琨北征，得玉鏡臺；后喪婦，其姑母有女，遂以玉鏡臺下定——舊時婚姻男方給女方的聘禮。舒蕪讀詩筆記：此處略變其意，泛指女孩子的化妝臺。

二

緣何除夕作生日，定為迎春來世間。

渴飲中蘇千里雪，飽看南北兩朝山。

西風瘦馬追前夢，明月梅花憶故寒。

此六十年無限事，最難詩要自家刪。

詩事

舒蕪讀詩筆記：“這兩句是概述生下來以后60年間經歷。因曾留學蘇聯，所以說喝過中蘇兩國的雪水。長期在南方的國民黨統治區，也曾兩次到過北方和解放區的首府延安，所以說看足了南北兩朝的山。中國歷史上有南北朝時期，是南方的漢族政權和北方的胡族政權并立的局面，此處借指南方的國民黨統治區和北方的解放區兩個地區。”

三

阿婆三五少年時，西抹東涂酒一卮。［1］

囊底但教錐［2］尚在，世間誰復肚常饑。

行年六十垂垂老，所謂文章處處疵［3］。

已省名山無我分，月光如水又吟詩。

詩事

侯井天：據周健強《聶紺弩傳》，聶紺弩、周穎夫婦被錯劃為“右派”后，都降級降薪，生活出現困難。當時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兼黨組書記邵荃麟，想了個辦法——和主編《光明日報》副刊《文學遺產》的陳翔鶴商量，約聶紺弩寫稿，給予較高的稿費。于是，聶紺弩連續發表了《以林四娘作比較》等七八篇文章。這是1962年6月間的事。

注釋

［1］西抹東涂酒一卮句：朱正注引王定保《唐摭言》：薛監（逢）晚年厄于宦途，嘗策羸赴朝，值新進士榜下綴行而出。時進士團所由輩數十人，見逢行李蕭條，前導曰：‘回避新郎君。’逢囅然，即遣一介語之曰：‘報道莫貧相，阿婆三五少年時，也曾東涂西抹來。’

［2］錐：《新五代史·漢臣傳》:（史）“弘肇曰：‘安朝廷，定禍亂，直須長槍大劍，若毛錐子安足用哉！’三司使王章曰：‘無毛錐子，軍賦何從集乎。’毛錐子蓋言筆也。”

［3］文章處處疵：蒲松齡《聊齋志異·葉生》:“一落孫山之外，則文章之處處皆疵。”

四

不贊一詞比夏游［1］，敬觀夫子著春秋。

空中邈矣天鵝肉，鏡里蔫然蘿卜頭。

生事逼人何咄咄［2］，牢騷發我但偷偷。

行年六十千行晚，禿筆支離［3］仍此樓。

詩事

聶紺弩1979年3月27日致高旅：“20年前，我投詩給你，你見我牢騷滿紙，曾勸我看開些。現在，一兩年中看你的詩，除了別的，所發牢騷不減我之當年。到啥地步說啥話，你我實皆然也。”

注釋

［1］夏游：卜商，字子夏，春秋末晉國人，一說衛國人，孔子得意門生，以文學見稱。游，言偃，字子游，春秋末吳國人，孔子得意門生，以文學見稱。

［2］咄咄：《世說新語·排調》:“桓南郡與殷荊州語次，因共作了語。顧愷之曰：火燒平原無遺燎。桓曰：白布纏棺豎旒旐。殷曰：投魚深淵放飛鳥。次復作危語。桓曰：矛頭淅米劍頭炊。殷曰：百歲老人攀枯枝。顧曰：井上轆轤臥嬰兒。殷有一參軍在座，云：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殷曰：咄咄逼人！仲堪眇目故也。”（仲堪即殷荊州）

［3］支離：《莊子·人間世》:“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