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子由

宛丘先生[1]長如丘[2]，宛丘學舍小如舟。

常時低頭誦經史，忽然欠伸屋打頭。

斜風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

任従飽死笑方朔[3]，肯為雨立求秦優[4]。

眼前勃谿何足道，處置六鑿須天游[5]。

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6]。

勸農冠蓋[7]鬧如云，送老齏鹽甘似蜜。

門前萬事不掛眼，頭雖長低氣不屈。

余杭[8]別駕[9]無功勞，畫堂五丈容旂旄。

重樓跨空雨聲遠，屋多人少風騷騷。

平生所慚今不恥，坐對疲氓更鞭箠。

道逢陽虎[10]呼與言，心知其非口諾唯[11]。

居高忘下真何益，氣節消縮今無幾。

文章小技安足程，先生別駕舊齊名。

如今衰老俱無用，付與時人分重輕。

【注釋】

[1]宛丘先生：陳州，古稱宛丘。蘇轍當時任陳州宛丘先生。

[2]丘：孔丘。據《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長九尺六寸，天家都稱他為長人。蘇轍個子也較高，這里以“長如丘”相戲。

[3]方朔：東方朔，漢武帝時為太中大夫，以滑稽聞名。句中的“飽死”指“飽欲死”之人，即矮子。

[4]秦優：秦國藝人，也很矮小。

[5]“眼前勃谿”二句：勃谿：指家庭中的爭吵。六鑿：指喜怒哀樂愛惡六情。天游：心游天外，不為人世情欲所擾。意思是說，前屋室雖小，家人爭處，但不值一提，只要心游天外，就可不為六情所擾。

[6]“讀書萬卷”二句：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蘇軾反慮其意，說蘇轍雖讀書萬卷，但由于不讀今天提倡的法律，終于無法使當今皇帝成為堯舜一樣的圣君。致：使……到達（成為）。

[7]勸農冠蓋：勸農使的冠服車蓋，代指勸農使。這句是寫蘇轍自甘淡泊生活。

[8]余杭：即杭州。

[9]別駕：官名，漢代輔助刺史的官吏。蘇軾當時任杭州通判，協助知州的官吏，故蘇軾自稱余杭別駕。

[10]陽虎：即陽貨，春秋后期季孫氏家巨，專擅魯國國政。他想見孔子，孔子不愿見。

[11]諾唯：即唯唯諾諾，表示恭順。

【譯文】

宛丘先生，身高像孔丘，宛丘學舍，低狹如小舟。平時低著頭誦讀經書史籍，忽然打呵欠，伸懶腰，就被房頂碰著頭。風卷起窗簾，雨點打在臉上，你雖不以為意，旁人為你愧羞。任憑脹得要死的矮子譏笑你的貧困吧，你豈肯像秦國的雨中衛士，向優旃求救？眼前房子矮小，家人吵吵嚷嚷不值得一談，要擺脫六情干擾，須向宇宙神游。你讀書萬卷而不讀當今的法令，想輔助君主，終于沒有本領。勸農使鬧鬧嚷嚷，像亂擁的烏云，你卻靠蕺菜鹽巴打發日子，直甘貧困，門前萬事你都不放在眼里，頭雖長低卻不肯屈服于人。我這位杭州通判沒有任何功績，高大雄麗的州府可插五丈大旗，重重樓閣橫空，雨聲都聽不清楚，屋多人少，只覺得涼風習習。

高坐華堂，輪番鞭打疲憊的百姓，平生慚愧的事，今天卻不以為恥。路上碰見陽虎式的人同我說話，明知他一派胡言，還只好點頭稱是。身居高位而志氣低下，還有什么用處，一生衡量的氣節，如令己所剩無幾。文章不過是雕蟲小技，哪里值得效法，你我過去枉自以文章并稱。

如今都衰老了，成了無用的人，只好讓人們去掂輕量重，隨意品評。

【解析】

這首詩即作于蘇軾出任杭州通判的這年年底，一年多以前，他的弟弟蘇轍也因與王安石意見不合，出任陳州（今河南淮陽）州學教授。這首詩的前十六句刻畫蘇轍雖然處境艱難，但心胸坦蕩，氣節軒昂，“頭雖長低氣不屈”；中間十句寫自己雖然生活優裕，畫堂高坐，但卻“居高志下”“氣節消縮”；最后四句合寫他們的共同之處，都以文章馳名，卻無用武之地。詩雖題為“戲”，但內容卻很嚴肅，富有政治色彩，不僅有對蘇轍的親切安慰和高度贊揚以及蘇軾的自我解嘲和深沉感慨，而且還對王安石變法的某些措施進行了辛辣的諷刺。這首詩以對比鮮明為突出特征，如“畫堂五丈容旂旄”與“宛丘學舍小如舟”，“重樓跨空雨聲遠”與“斜風吹帷雨注面”，面”，“坐對疲氓更鞭箠”與“門前萬事不掛眼”，“居高志下真何益”與“頭雖長低氣不屈”等等，都是以相反的事突出他們共同的不得志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