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至《春思二首》之一
管世銘在《讀雪山房唐詩鈔·七絕凡例》中依次品評唐代七絕名家,也提到了中唐詩人賈至(字幼幾,一作幼鄰,718—772),稱其“作雖不多,亦臻大雅”。下面是他的《春思二首》之一:
草色青青柳色黃,桃花歷亂李花香。
東風不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長。
賈至在唐肅宗朝曾因事貶為岳州(今湖南岳陽)司馬。唐汝詢在《唐詩解》中認為賈至所寫的一些絕句“皆謫居楚中而作”。上面這首詩大概也是他在貶謫期間所寫。詩中表達的愁恨,自然不是一般的閑愁閑恨,而是由他當時的身份和處境產生的流人之愁、逐客之恨。可以與這首詩參證的有他的另一首《西亭春望》詩:
日長風暖柳青青,北雁歸飛入窅冥。
岳陽樓上聞吹笛,能使春心滿洞庭。
這里,除明寫詩人身在岳州外,“柳青青”的景色與“草色青青柳色黃”既很像,而“日長風暖”的景象也近似“偏能惹恨長”的“春日”與“不為吹愁去”的“東風”。至于“滿洞庭”的“春心”,與這首詩題所稱的“春思”也大致同義。《春望》詩是因春來雁去而觸發旅情歸心;《春思》詩是縱然在美好的春光中仍然排遣不去與日俱長的愁恨。
這種愁恨雖然是詩人心中固有的流人之愁、逐客之恨,詩卻是因春起思,所以題為《春思》,而詩中也句句就春立意。在藝術手法的運用上,詩人是以前兩句來反襯后兩句,使所要表達的愁恨顯得加倍強烈。這就是王夫之在《詩繹》中所說的“以樂景寫哀”,“倍增其哀”。詩人在前兩句詩里極力描繪春光的妍麗。首句“草色青青柳色黃”,加意設色,用嫩綠、鵝黃兩色,把這幅春草叢生、柳絲飄拂的生機盎然的畫面點染得十分明媚;次句“桃花歷亂李花香”,更用暗筆為這幅畫添上了嫣紅、潔白兩色,并以圖貌寫氣之筆傳出了花枝披離、花氣氤氳的濃春景象,使畫面上的春光更加艷冶、春意更加喧鬧。詩人在這兩句里寫足了春景,但不是為寫春景而寫春景,其目的在從反面襯托出與這良辰美景形成強烈對照的無法消除的深愁苦恨。
后兩句詩就轉而寫詩人的愁恨。照一般思路,這兩句詩也許應當寫:春光雖然如此美好,本來足以娛人心目,驅除愁恨,無奈這種愁恨植根于內心之中,其藏也深,其積也厚,不是外界的景物所能排遣、不僅如馮延巳在一首《鵲踏枝》詞中所說,“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而且因春來反而觸景傷情,加重了它的分量。如果這樣寫,可能也不失其為一首好詩。但詩人卻別出奇思,以出人意表的構思,為詩篇增加了深度和曲折。
詩的第三句“東風不為吹愁去”,不說自己愁重難遣,而怨東風冷漠無情,不為遣愁。這與晏殊《踏莎行》“春風不解禁楊花,濛濛亂撲行人面”句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深一層、曲一層的筆法,使詩句避平見奇,推陳出新。第四句“春日偏能惹恨長”,承接第三句,而把詩境開拓得更深、更曲。晏殊《浣溪沙》詞“乍雨乍晴花自落,閑愁閑悶日偏長”,是說因愁悶而感到日長;這句詩反過來,說因春日惹恨,把恨引長,其立意就更新奇、遣詞就更巧妙了。
人們在心煩意亂、無可奈何的時候,往往會遷怒他人,或遷怒于物。施肩吾《望夫詞》所寫的“自家夫婿無消息,卻恨橋頭賣卜人”,是寫一位望夫心切的少婦遷怒于橋頭賣卜人。但因望夫而問卦,因卦詞中的話不符合她的心愿,或因賣卜人算出的歸期沒有應驗,而加以責怪,也許還有幾分道理。這里,詩人的愁恨本與東風、春日毫不相干,而責怪到東風、春日,既怪東風不為其將愁吹去,又怪春日反而把恨引長,這就更沒有道理了。但從詩人獨特的感受和豐富的聯想來說,又自有其理在。因為:詩人的愁,固然無形無跡,不是東風所能吹去,但東風之來,既能驅去嚴寒,使草木復蘇,詩人就也希望它能把心中的愁吹去,因未能吹去而失望、而抱怨,這又是合乎人情、可以理解的。詩人的恨,固然不是春日所能延長或縮短,但春季來臨后,白晝一天比一天長,他會感到日子更難打發。張茂先《情詩》“居歡惜夜促,在戚怨宵長”,李益《同崔邠登鸛雀樓》詩“事去千年猶恨速,愁來一日即知長”,黃景仁《綺懷》十六首的末首“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王國維《出門》詩“出門惘惘知奚適,白日昭昭未易昏”,所寫的都是同一心理狀態,表達了詩人主觀上的時間感。從這樣的心態出發,詩人抱怨春日把恨引長,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詩的語言有時不妨突破常理,但又必須可以為讀者所理解。也就是說,一首詩可以容納聯想、奇想、幻想、癡想,卻不是荒誕不經的胡思亂想,詩人可以自由地飛翔他的想象之翼,卻在感情的表達上要有可以引起讀者共感之處。這首《春思》詩,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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