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
離上海才兩禮拜,我的心境完全有隔世之感。在上海悶對著浮囂的世界,時時想遠(yuǎn)遁,如今轉(zhuǎn)到福岡來,無名的煩悶依然纏縛著我,前禮拜去上了幾天課來,那種刻板樣的生活真要把我悶死。見慣了的滑稽戲子登場,唱一幕獨(dú)白劇,時而在墨色的背景上畫東畫西。我只全身發(fā)燒,他口中唱的陳古五百年的劇本臺詞,一點(diǎn)也不曾鉆進(jìn)我的耳里。我只望時鐘早響。但是響了又怎么樣呢?響了之后,依然又是一場同樣的獨(dú)白劇。一點(diǎn)如是,兩點(diǎn)如是。今天如是,明天如是。過細(xì)想來,恐怕人生一世,永遠(yuǎn)都是如是吧。上了一禮拜的課,到今禮拜來,率性又“撒波”起來了。率性在家里閉門讀書,上前天想重把生理學(xué)來研究,念了一天的書,第二天又厭倦起來了。開開書本就想睡,我恐怕得了Schlafsucht的病呢。沒有法子只好把自己想讀的書來讀,又把一些干燥無味的催眠劑丟在一邊了。
今天在舊書中翻出幾張司空圖的《詩品》來。這本書我從五歲發(fā)蒙時讀起,要算是我平生愛讀書中之一,我嘗以為詩的性質(zhì)絕類禪機(jī),總要自己去參透。參透了的人可以不立言詮,參不透的人縱費(fèi)盡千言萬語,也只在門外化緣。國內(nèi)近來論詩的人頗多,可憐都是一些化緣和尚。不怕木魚連天,究竟不曾知道佛子在哪里。《詩品》這部書要算是禪宗的“無門關(guān)”呢。它二十四品,各品是一個世界,否,幾乎各句是一個世界。剛才讀它“沉著”一品,起首兩句“綠杉野屋,落日氣清”,這是何等平和凈潔的世界喲!我連想起在幾克翰Gickelhahn的歌德Goethe來。他坐在幾克翰松樹林中木凳上的那張寫照,你看見過沒有?歌德的像我最喜歡的有兩張。一張是梯敘拜因Tischbein畫的游羅馬時的歌德,其他一張便是這個。你看他那凝視著遠(yuǎn)方的眼光,那泛著微笑的嘴唇,那寬博黑色的外衣。左腳蹺在右膝上,拱在腹前的兩手,這是何等沉著的態(tài)度喲!他周圍森聳著的松杉,那是何等沉著的環(huán)境喲!他右側(cè)凳下,有一株砍伐了的樹樁,我恨不得在那上面坐著,同他享受當(dāng)時眼前的詩趣呢!他那時候也正是夕陽時候。我們讀他寫在那獵屋壁上的詩吧。
Ueber allen Gipbeln
Ist Rue',
In all Wipfeln
Spuerest du
Kaum einen llauch;
Die Voegelein schwcigen in Walde.
Warte nur,balde
Ruhest du auch
他這《放浪者的夜歌》Wandrers Nachtlied(1780),這種沉著的詩調(diào),我恐怕不能譯成中文吧。
一切的山之頂,
沉靜,
一切的樹梢,
全不見,
些兒風(fēng)影;
小鳥兒們在林中無聲。
少時頃,你快,
快也安靜。
這么譯出來,總沒有原文的音調(diào)瑩永。我的譯文是按照原文的各個綴音Sylable譯的,我想也很可以按照徐伯提Schubert的樂譜歌出。這首詩譯成英文的有好幾首。朗費(fèi)羅Longfelow的最好:
O'er all the hilltops
Is quiet now
In all the treetops
Hearest thou
Hardly a boeath;
The birds are asleep in the trees;
Wait:soon like these
Thou,too,shalt,rest.
我沉沒在歌德詩中的世界時,正是你九月廿六日的信飛來的時候。李兆珍北上,我早知道你能到安慶了。你失錢的事,我早知道,前函也曾提及,我想“楚人失之,楚人得之”,倒是不關(guān)緊要的呢。不消說這也是我說來寬我自己的話。“創(chuàng)造”預(yù)告我昨日早在《時事新報》上看見了。同人們都在希望我們的雜志早出版,資平日前正在寫信來問。我在上海逗留了四五個月,不曾弄出一點(diǎn)眉目來,你不到兩禮拜,便使我們的雜志早有誕生的希望,你的自信力真比我堅確得多呢!《圓明園之秋夜》快要脫稿了嗎?我十分欣快。你說“我們趕快做點(diǎn)東西”,這個我也十分同感。我見了預(yù)告之后,于感到快意的里面,同時增添了無限的責(zé)任心。我們旗鼓既張,當(dāng)然要奮斗到底。昨天我早已有信致壽昌,資平,把你對我說的話“預(yù)告”給他們了。
接了你的信后,心中突然感著不安,把我沉著的陶醉,完全清解了。我拿本牧白桑的《水上》和支鉛筆,便向博多灣上走來。
我的住居離海岸不遠(yuǎn)。網(wǎng)屋町本是福岡市外的一所漁村,但是一方面卻與市街的延長相連接。村之南北兩端都是松原。日本人呼為千代松原,《武備志》中稱為十里松原的便是。海在村之西。村上有兩條街道,成丁字形,北頭一條,東西走,與海岸線成垂直。我自上前年以來,兩年之間即住在這條街道的西端,面南的一棟樓房里,樓前后都有窗,可望南北兩端的松原,可望西邊的海水。我如今卻已遷徙了,在四月中我回了上海以后。現(xiàn)在的住居在與海岸成平行的一條街道之中部,背海,又無樓我看不見博多灣中變幻無常的海色,我看不見十里松原永恒不易的青翠,我是何等不滿意,對于往日的舊居何等景慕喲!我昨天才寫了一首詩《重過舊居》寄給壽昌,我也寫在此處吧。
別離了三閱月的舊居,
依然寂立在博多灣上,
中心怦怦地走向門前,
門外休息著兩三梓匠。
這是我許多思索的搖籃,
這是我許多詩歌的產(chǎn)床。
我忘不了那凈朗的樓頭,
我忘不了那樓頭的眺望。
我忘不了博多灣里的明波,
我忘不了志賀島上的夕陽,
我忘不了十里松原的幽閑,
我忘不了網(wǎng)屋汀上的漁網(wǎng)。
我和你別離了一百多天,
又來在你的門前來往;
禁不著我的淚浪滔滔,
禁不著我的情濤激漲。
禁不著我走進(jìn)了門中,
禁不著我走上了樓上。
哦那兒貼過我往日的詩歌,
那兒我掛過Beethoven的肖像。
那兒我放過Millet的《牧羊少女》,
那兒我放過金字塔片兩張。
那兒我放過白華,
那兒我放過我和壽昌。
那兒放過我的書案,
那兒安過我的寢床。
那兒堆過我的書籍,
那兒藏過我的衣箱。
如今呢,只剩下四壁空空。
只剩有往日的魂痕飄漾;
唉,我禁不住淚浪的滔滔,
我禁不住情濤的激漲。
我每到無聊過甚的時候——不到過甚的時候,總起不起決心——便走到海邊上來訪訪我這些舊友。他們總肯十分地安慰我。
我住居之北鄰是一條小巷。穿巷西走,可百余步,便可走出村去。村與海之間一片草場,場上插著幾十排竹竿,與海岸線平行,時時排曬著無數(shù)赤褐色的漁網(wǎng)。草場坦平,春夏之季,草色青青,每到晚來,黃金色的“月見草”花,如逐漸現(xiàn)出的明星一樣,逐漸開在草上。我想起朗費(fèi)羅詠《花》一詩的第三節(jié):
Bright and glorious is that revelation,
Written all over this great world of ours,
Making evident our creation,
In this of earth,——these golden flowers
我很覺得他體物之妙。目下花已不見了,借泰戈爾詩表現(xiàn)時,是“往地下上學(xué)去了”(《新月集》中《花之學(xué)校》)我希望她們不要也在看滑稽戲子演獨(dú)白劇才好——其實(shí)這么說時,很對不著你,因為你如今也成了個這樣的戲子啦。草已漸就凋謝。再遲一向等到冬來,變成一片衰黃,與常青的松原,變幻無恒的天光海色相對照,倒也是種悲劇的奇景。雪姬向它們親吻的時候,又另外是種景致了。
穿過草場到海場來,也還有百余步的光景。海濱沙岸上,排列著許多漁船。我每每夾著書冊來此等船中晝寢。我很相信“Inspirationisborn,of Idleness”,我有許多作品,也多在這兒產(chǎn)出生來的呢。海灣異常平靜,和房州的鏡浦相仿佛,與其說是海灣,寧說是湖水。因為它同外海相通的峽口,我雖不曾坐船去看過,但從岸上望去,怕只不過兩丈寬的光景。南頭一帶極細(xì)長的土股名海中道,說是賴山陽曾游此地,甚激賞其風(fēng)景。我去年也曾去過一次,去時杜鵑花正開,道上多小小的稚松,淺淺的沙巒,鮮紅的杜鵑在青松白沙間相掩映,倒也別有風(fēng)致;道上兩面可望海,狹處有僅兩三丈者,志賀島便是土股終點(diǎn)的高峰,雖說是島,其實(shí)尚與土股相連。這從地理學(xué)家看來,或在島嶼之生成上,可以成為一種假說之證例。
北頭土股,山巒起伏,不知其名,其中有山形如富士,似不在土股上,更在遠(yuǎn)方者,太陽每每在其附近落下。落日時,每每紅霞漲天,海水成為葡萄酒的顏色,從青森的松林中望去,山巔海上好像Dionysos之群在跳舞,好像全宇宙都赤化了的一樣,崇高美加悲壯美也。我這時禁不住要唱我的狂歌:
全宇宙都已赤化了喲!
熱烈的一個炸彈喲!
地球的頭顱打破了!
血液向天飛,天也赤化了!
血液傾海流,海也赤化了!
地球快要死滅了!
跳舞喲:狄儀所司!
快唱著地球的葬歌吧!
這樣粗暴的詠夕陽的詩,恐怕只好在俄國的赤色詩人中尋找,我們女性的Muse(繆斯),會要嚇跑了呢!但是我想現(xiàn)代或近的未來之新女性,絕不是從前那類柔弱無力的寄生蟲!現(xiàn)代或近的未來之新詩神,也恐怕要變成男性的了呢。笑話,笑話!我自己都笑了。我是男性,當(dāng)然該做男性的詩,倒不管他詩神是男性或是女性。
在此地我很感覺著缺少了兩樣?xùn)|西。一種是松林中沒有木凳,一種是海上沒有波艇(Boat)。假如有木凳時,我很想模仿幾克翰的歌德,也坐著照張像來,留為我日后的紀(jì)念。假如我有波艇時,我很想在星月夜中,在那平如明鏡的海波上飄搖,就得如雪萊(Shelley)一樣,在海水中淹死,我也情愿!
Das Meer erstrahltim Sonnenschein.
Als ob es golden waer,
Ihr Brueder,wenn jch sterbe,
Versenkt mjchiu das Meer.
日光之中大海明,
顏色如黃金。
友們喲,假如我死時,
請沉我尸入海心。
海涅這節(jié)詩,真是悲麗啊!我每在日暮時分,在海濱上散步時,看見海水在夕陽光中現(xiàn)著黃金的顏色,總要想起這節(jié)悲麗的詩來。不管有沒有Mermeid或Sirens在里面居住,就是海自身的誘惑已經(jīng)大了。能如雪萊一樣長眠在它懷中,不是免掉了沉尸的一段手續(xù)嗎?但是,我在此處寫幾句遺言:朋友,假如我是早死時,請也把我的尸首沉在海心里吧!因為
Hab'smmer das Meer so lieb gehabt,
Es hat mit sanfter Flut
So oft mein He z gekuehlet;
Wir waren einander gut.
我倆原來是相親:
我有愛海情,
海用她柔潮,
時常冰爽我方寸。
(上節(jié)和此節(jié)是“Soraphine”中第十六首)
我現(xiàn)在正坐在一只漁舟上,我這封信,是用鉛筆寫在“水上”的書上的。我寫信不曾起過草稿,這封信,我免得回去要再行繕寫一道了。我向著海坐著,太陽照在我的額上熱騰騰地,海上跳舞銀色的微波,有一人在遠(yuǎn)處淺瀨中投釣。秋來投釣者頗多,我每常坐觀羨魚,總覺得他們真是閑暇,世間上一切生存競爭的波瀾都波不到他們身上去。所謂“高人畫中,令色”的世界呢。我前幾天把這個感想向陶熾蓀彭九生兩君說了,熾蓀說:“釣魚的人并不閑暇,看釣魚的人才算閑暇呢!”但是我的心中確沒閑暇過一刻時候,我想起你所喜歡的“心負(fù)者福矣”一句話,倒可以再加一種解釋,便是心慮寡少的人是幸福的人。空中飛著的小鳥,野中開著的百合花,它們何思何慮呢?
可是我在這瞬間倒非常幸福,我寫這封信,全不構(gòu)思,我的情泉,好像在春陽之下解了凍的冰河,暢暢地流著,還不知流到那處的海洋為止,清涼的風(fēng)時時吹來,海水舐岸作聲。海邊浮著許多無人的漁船,如像海鷗一般,在隨風(fēng)波蕩漾。不受太陽垂直光線的海水,都是一片青碧,并且隨離岸之遠(yuǎn)近而色度之深淺不同,細(xì)細(xì)分析去,可以分作五六層;最遠(yuǎn)層的深青,微帶著紫羅蘭的色調(diào)呢。海中道上平時了如指掌的山巒都被晴靄遮(gossamer)蔽了,昏昏地只露出些影子,遠(yuǎn)遠(yuǎn)幾只帆船,也蒙在海霧里,這種光景,這幾日天天如是。我前天有首詩是
橫陳在海岸上的舟中,
耽讀著Wilde的詩歌;
身旁嬉嬉地耍著的和兒,
突然地叫醒了我。
爹爹,goran喲!
Aro wa kirei desho!"
夕陽光下的大海,
浮泛著閃爍的金波。
金波在海上推移,
海中的洲島全都蒙在霧里,
柔和的太陽好像月輪,
好像是童話中的一個天地!
我羨慕帆船中的舟人,
他們是何等的自由,何等如意!
他們好像那勇壯的飛鷹,
兩只橈兒便是他們雙翅。
兒對著那些風(fēng)光非常歡娛,
我的心中卻隱隱有殷憂難慰,
啊,可憐我橈兒斷了,翅兒拆了,
只蹭蹬在一只破了的船里。
想起這首詩來,無形的隱憂,又來襲我了。你聽,“隱憂”在唱:
Sc ein unaufhaltsam Rollen,
Schmerzlich Iassen,widrig Sollen,
Bald Befreien,ball Erdrucken
Halber Schlaf und sehlecht Er Ouicken
Heftet ihn an seine Stelle
Und berejtetihnzur Holle.
如此一個不盡的循環(huán),
愿的不得干,不愿的不得不干。
時而快暢,
時而愁煩,
半睡半醒,無昏無旦,
好生重裹其足,
準(zhǔn)備送入地獄。
我這封信極力在想運(yùn)用寫實(shí)的筆致。因為我偏于主觀,很想鍛煉對于客觀的觀察力。但是“隱憂”一來,把Dr.Faust的眼睛吹瞎了的一樣,把我的眼睛也好像吹瞎了,以下不能再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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