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微笑
錄音筆上的紅燈在郎木寺大酒店303房內亮了整晚。桑楠坐在我對面,這位三十五歲的數學老師向我講述了2010年5月31日,活佛出事這天的前前后后。
“那天是星期五,五月的最后一天。雨從清晨就開始下。下午時,巴西活佛給我打電話,說晚上一起吃飯。下了班,我就去約的地方接他,益西和才讓跟他在一起。我打開我那漂亮的大花傘,高高地為活佛撐著。益西和才讓跟在后面。益西想吃肯德基,我就帶他們去吃肯德基。一路上,活佛反復問我去不去瑪曲,去不去郎木寺。我說去,一定去,放假就去。他問我去了玩多長時間,我說十天,他說:一個月,一個月。我們走得很慢,說了好多話。”
“比起平常,那天晚上肯德基的人不算多,我們實在應該在肯德基店里多坐一會兒的,哪怕一分鐘、幾秒鐘,哪怕再胡說些什么……可是,我們還是在那一刻起身離開了……”
桑楠看看窗外漆黑的夜,嘆嘆氣跌坐在扶手椅里,繼續說:
“九點鐘的時候,我們走到那個有斑馬線的路口,我真沒發現這路口在這一刻有什么不祥,益西在五六米遠的前方為我攔了輛紅色的出租車,我聽到活佛在后面說,‘傘,給她’。我扭頭向巴西活佛笑了笑,他也對我笑了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我哪里會知道,這是巴西活佛留在這世間最后的微笑……我也沒想到,他隨后的一轉身,就是一輩子……”
“就在我抬手要碰到車門拉手的一瞬間,我聽到身后‘嘭’的一聲沉悶的巨響,我下意識地一扭頭,剛好看到巴西活佛騰空飛起,離地面有一米多高,然后在六七米外的地方,重重落下……我的大腦很短暫地空白了一下,馬上意識到:是車撞到了巴西活佛!才讓跑過來,抱起活佛的上身。他眼睛閉著,已經昏迷了,身旁的水洼里被血染成了紅色,兩只皮鞋落在旁邊,左手腕上的表盤碎得很厲害……”
“我好像一直在尖叫,但又好像沒有叫出聲來。我渾身顫抖著拿出電話,要撥120。三個數字,我撥了好幾次才撥出去。七分鐘后,急救車到了,醫生們在原地開始救護,止血、輸液。我站在車邊發抖,急救車司機提醒我:打122報案。接著,我們跟著救護車來到青海省人民醫院。在急救室,醫生們給巴西活佛吸氧、導尿、止血、CT、透視……我握著活佛扎著針頭的左手,先前的溫暖已經不見,變得很涼。時間一秒一秒過去,朋友們陸續趕到……拍的片子顯示第七、八根肋骨骨折,左小腿骨折,最嚴重的是顱腦嚴重損傷,大量出血。深夜2點30分,第二次CT,醫生說顱內出血沒有再繼續加重,這消息讓我們覺得有了希望,但到了4點19分,血壓和脈搏突然降低……”
“搶救無效后,護士們迅速地撤掉儀器,開始清掃。看著活佛那仿佛睡著的樣子,我心里難過極了,我蹲在地上哭,起身時,白布已經蓋住了活佛的臉。我們推著活佛去太平間。一路上,益西一直彎著腰,好像小聲對巴西倉說著什么。5點30分,嘉格倉活佛從郎木寺趕到。嘉格倉活佛下車第一句話是,不要為難肇事司機,他肯定不是故意的。嘉格倉活佛和大家用一匹二十米長的明黃色棉布把巴西活佛從頭到腳地裹好。嘉格倉活佛勸大家最好不要哭,因為眼淚會變成巴西活佛轉世和輪回路上的冰雹。但是,巴西活佛的弟兄們還是低著頭,眼淚不停地流,才讓在過道里哽咽著弄出很大的響聲,益西獨自低坐在安全通道里,抱著頭……我始終沒看到益西流眼淚,只看見他長長的睫毛凝成一簇一簇的……等到交警做完最后的確認,11點30分,他們就雇了輛金杯的面包車把巴西活佛拉回郎木寺了。”
桑楠走后,我躺在床上,心底陣陣發涼。生命如此脆弱,我們總以為死亡在遙遠彼岸,轉臉才發現,無常就在身邊。巴西活佛,這個我曾經引以為傲的采訪對象,他為初生的孩子起名,為得病的大人摸頂,為過世的老人超度,為糾紛的人們調解,為困惑的人們開示……我不知道他是多少人的現世指望,也不知道他是多少人的來世寄托,我只知道,此刻,他只能安靜地躺在他那已被寺院賣掉的家里,等著明天我們的送行。藏族人相信輪回,相信活佛做任何事都有其道理。他有他的任務。而我,一個從小被灌輸了唯物主義世界觀的漢人,很多事情好理解,卻難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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