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學·古代楚辭學(西漢—“五四”時期)·清代: 古代楚辭學的高峰
清王朝建立之后,隨著政權的穩固,經濟有了長足發展,以致形成乾嘉盛世。清統治者對文人采取一軟一硬的政策,使絕大部分文人不得不,也可以說是心甘情愿地以畢生精力去從事古代文獻的整理與研究。因此,楚辭學在這一時期空前繁榮,專著大量涌現,涉及的范圍包括注釋、音義、評論、圖譜各個領域,而且出現了王夫之《楚辭通釋》、林云銘《楚辭燈》、蔣驥《山帶閣注楚辭》、戴震《屈原賦注》等學術地位高、對后代產生了巨大影響的楚辭學著作。
明末清初,一些具有民族氣節的文人,通過注釋楚辭來寄托自己對故國的懷念,作為精神的慰藉。如李陳玉明亡之后,“慷慨棄家入山,往來楚、粵間,行吟澤畔,憔悴躑躅”,撰《楚辭箋注》四卷,“其詞非前人所能道,然而涉憂患,寓哀感,猶屈子之志也”。(《楚辭箋注·魏學渠序》)此書以疏通文意,闡揚屈子情操為主,然于各篇意旨亦時有新見,如分《天問》為天事、地事、人間事三大段;謂《九歌》、《九章》即《離騷》中提及的啟之《九歌》與《九辯》等。又有錢澄之,事南明桂王,清兵破桂林后,他一度削發為僧,后回故鄉課耕為主。于是發憤著書,撰為《屈詁》(與《莊子詁》合為一書,名《莊屈合詁》)。“以 《離騷》寓其幽憂,而以 《莊子》寓其解脫”(《四庫提要》)?!肚b》只說解屈原作品,其原則反對穿鑿附會,以平正通達為旨歸。
清初的楚辭學著作中,以王夫之《楚辭通釋》的成就為最高。王夫之 (1619—1692),字而農,號姜齋,衡陽(今湖南衡陽市)人,是明末清初大思想家。清兵入關南侵,他在衡山組織義軍奮起抵抗,后從南明桂王,桂林失陷,他輾轉于湘西、湘南一帶。晚年隱居衡陽石船山,多次拒絕清王朝的饋贈與召聘,閉門著書三十余年。王夫之生于楚地,更兼有亡國之巨痛,坎坷之遭逢,于是在《楚辭通釋》中,引屈原為知己,抒爾我之孤忠?!冻o通釋》共十四卷。前七卷為屈原作品,一依王逸;后七卷為宋玉等人之作。書中將《七諫》以下五篇全刪去,而將江淹五篇作品收入,并附上自己作的一篇《九昭》。全書各篇前有題解,或考釋屈子生平,說明時代背景;或闡發各篇意旨,訂正前人訛誤。其注解采用分段的方式,注與評相結合,注解中一般不引舊注。
由于王夫之撰《楚辭通釋》為發抒社稷淪亡之痛,而且也由于他特殊的遭際與博大深邃的思想,因而他對屈原的為人與作品有超出一般人的體會與理解。例如,以前注家大都認為屈子忠君,到朱熹提升為“忠君愛國之誠心”,忠君與愛國連在一起。王夫之則認為屈原是 “愛國”與 “怨君”! 其《哀郢后序》云:“《哀郢》,哀故都之棄捐,宗社之丘墟,人民之離散,頃襄之不能效死以拒秦,而亡可待也。原之被讒,蓋以不欲遷都而見憎益甚,然且不自哀,而為楚之社稷人民哀。怨悱而不傷,忠臣之極致也!”又《涉江》“余將董道而不豫兮,固將重昏而終身”兩句下釋曰:“人不足怨,而守正無疑。安于幽廢,明己非以黜辱故而生怨。所怨者,君昏國危!”屈子愛國,愛的是百姓之國;屈子怨君,怨的是危國之君。這一深刻的見解既是他思想中民主因素的反映,同時也包含著對南明王朝的失望與怨憤。
《楚辭通釋》中的獨到之見不僅僅表現在對屈子精神的理解上。例如: 言《禮魂》為送神之曲,乃《九歌》前十首所通用; 釋 《九辯》之 “辯” 為“遍”;析《九歌》為娛神之曲,而無托喻諷諫之意,等等?;驗樾乱?,或在他人基礎上加以發揮,并為后人所重視?!冻o通釋》在楚辭學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
著重從文學角度評析楚辭,曾在明代形成風氣,這種風氣在清代也得到了繼承,特別是在亡國之痛隨著時光逐漸淡忘之后。林云銘的《楚辭燈》便是這一風氣的重要代表。
林云銘,生卒年不詳,字道昭,號西仲,順治十五年(1658)進士。其楚辭注釋書稿,先毀于兵燹,再毀于火災,后來閉門追記,并補未注各篇,才完成《楚辭燈》一書。他在《自序》中說:“二千年中讀騷者悉困于舊詁迷陣,如長夜坐暗室,茫無所睹”,于是作《楚辭燈》,欲“使讀者洞如觀火,還它一部有首有尾,有端有緒之文”。其書首列 《自序》、《凡例》、《史記·屈原列傳》與 《楚懷襄二王在位事跡考》,正文四卷,只收屈原作品,篇目與 《楚辭聽直》同。其體例為逐句詮解,分段注疏,各篇篇末有一段評論,以“林西仲曰”領起。其評注重于文義和作品結構、藝術方面的分析。例如評《少司命》曰:“開手以堂下之物起興,步步說來;中間故意作了許多波折,恣意搖曳,但覺神之出入往來,飄忽迷離,不可方物;末以贊嘆之語作結。與《大司命》篇另是一樣機軸,極文心之變化,而步伐井然,一絲不亂?!睂訉悠饰?,頗有會心,對讀者理解作品的構思與脈絡,很有幫助。此書因此特點而深受一般讀者的歡迎,在當時盛行于世。此外,林云銘在屈原憂國憂民精神的闡發上,在一些字詞的訓詁上亦有較好的意見。但總的說來較淺。
與林云銘風格相類的還有屈復與陳本禮。屈復先祖為楚人,遷居關中后,緬懷屈子高節,思念故楚風物,于是撰《楚辭新注》八卷。此書分節為注,先注后評,特別注重文脈的掌握與疏理,闡發作品的內涵與意義。便于初學者閱讀。而且,屈復不同于林云銘的蔑視舊注,而是在前人的基礎上自出新意。陳本禮則前后四十四年,撰成《屈辭精義》六卷,欲使“廬山面目,得以一洗塵昏于二千年后,不致沉埋于霾云宿霧中”(《自序》),亦似林云銘之口吻。據近人姜亮夫研究,陳氏曾五易其稿,初稿中本來就較少的章句訓詁,在改定時又多刪去。故此書旨在微言大義的闡發,而多從作品的脈絡,通過上下關合的掌握來分析作者的思想與作品大義。同時,由于陳本禮是詩人,深諳藝文,往往能以精煉的語言點出作品的藝術境界,將讀者帶入詩歌所描繪的美的意境之中。
清初學者主張經世致用,反對宋明以來的性命空疏之學,漸次形成乾嘉學派。清代樸學繼承漢儒學風,提倡實事求是的考據,排斥不著邊際的空泛之論。在這種學風的影響之下,從康熙乾隆開始,清代的楚辭學,在風氣上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蔣驥、戴震、王念孫、江有誥、朱駿聲等人,以深厚的功力、嚴謹的態度從事楚辭研究,將清代楚辭學推向了頂峰。
蔣驥的《山帶閣注楚辭》是清代楚辭學發生轉折的標志。蔣驥 (1678—1745),字諫塍,武進 (今江蘇常州市)人,功名不遂,一生以詩書自娛。他傾注了畢生心血,撰成《山帶閣注楚辭》。全書包括卷首、正文、余論、說韻四個部分。正文共六卷,只收屈原辭作,以《招魂》、《大招》為屈作,故在王逸基礎上增加此兩篇。又謂《大司命》與《少司命》、《湘君》與《湘夫人》為同類神,二司命合為一篇,二湘合為一篇,《九歌》仍為九篇,以合二十五篇之數。注解采用分段為注,訓詁與疏解相結合的方式。
《山帶閣注楚辭》一個突出的特點是翔實嚴密。這首先表現在此書的構成上。除正文外,“卷首”列所采用書目四百來種,又列《史記·屈原列傳》、沈亞之《屈原外傳》、《史記·楚世家》節略、楚辭地圖五幅;“余論”分上下卷,通論全書及分論各篇作品;“說韻”考楚辭音韻。凡有關楚辭的各方面,無不細加搜羅考究,使全書構成一個嚴整而全面的體系。這一特點還表現在考證與分析上,例如,他征引《山海經》、《戰國策》、《史記》等古籍,證明“長沙”之名始于戰國以前,從而訂正了“長沙之名,自秦始建”的說法,澄清了人們對《懷沙》的誤解。又如論及《哀郢》序次時,對洞庭湖一帶的山川地理進行了詳盡考辨。因此對屈原的行進路線提出新的看法。由于蔣驥諳于史實,考辨有據,其許多結論都令人信服,大不同于明人主觀空泛的議論。故《四庫提要》說他“分析考論,雖有駁談,亦時見精邃之言,終非明以來泛言可比”。
而且,此書并非只作考證,也善于闡發作品題旨和藝術特色。如分析《離騷》是“以好修為綱領,以彭咸為結穴” ( 《余論》上)。又如比較 《招魂》與《大招》曰:“《大招》是實情,《招魂》是幻語。《大招》每項俱各開寫,《招魂》則首尾總是一串。其間有明落,有暗度,章法珠貫繩聯,相繹而出。其次第一層進一層,入后異彩驚華,繽紛繁會,使人一往忘返矣?!?《余論》下)沒有深切的體味與細密的思考,是很難有如此精確之見的。此外,蔣氏不拘于傳統詩教的“比興”之說,注意到楚辭的南方文化特征,多引古代神話進行注解,亦屬難能可貴。
如果說《山帶閣注楚辭》體現了清代前期向乾嘉學風的過渡,那么戴震的《屈原賦注》則是乾嘉學派在楚辭研究領域的豐碩成果。戴震(1723—1777),字東原,安徽休寧人,是著名學者,清代最有成就的樸學大師之一。他精通天文、歷算、史地、音韻、訓詁、考據各門學問,在生活十分困苦的情況下,閉門著書,30歲時撰成 《屈原賦注》 一書。全書包括《注》七卷、《音義》三卷、《通釋》二卷,共十二卷,只注屈原辭作二十五篇,篇目、篇次一依王逸《楚辭章句》。采用分段注釋的方式。
此書卷首《盧文弨序》言戴震之注“微言奧指,具見疏抉,其本顯者,不復贅焉。指博而辭約,義創而理確”,誠如斯言。戴氏以樸學家的功力與嚴謹態度,不事臆測,不作空談,通過對章句語詞的訓解,對名物制度的考訂來闡明作品的題旨義蘊。例如釋《東皇太一》云:“古未有祀太一者。以太一為神名,殆起于周末,漢武帝因方士之言,立其祠長安東南郊,唐宋祀之尤重。蓋自戰國時奉為祈福神,其祀最隆,故屈原就當時祀典賦之,非祠神所歌也?!短旃贂罚?‘中宮天極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呂向曰:‘祠在楚東,故云東皇?!绰勂鋵?。”他先通過對 “太一”及漢武時方立祠的考證,斷定 《東皇太一》非祠神之歌,然后引《天官書》與呂向說,加以補充說明。又如從天文與典章制度上考證《東君》中“天狼”與秦之關系,據此推斷《東君》作于頃襄王朝; 承汪璦《楚辭集解》, 援篇中三例, 考證《離騷》中“夏康娛以自縱”之“康娛”為連文。其注于明白之處不再重復,而凡有新見,必以嚴密的考證為基礎,因而對后代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戴震的《屈原賦注》與王夫之 《楚辭通釋》、蔣驥 《山帶閣注楚辭》鼎足而三,是清代最有價值的楚辭學著作之一。
乾嘉學派在楚辭研究中的成就還表現在楚辭音韻學上。王念孫《毛詩群經楚辭古韻讀》將《詩經》、《楚辭》及諸經書中有韻之文,分別摘出韻字,歸于二十一部,江有誥的《楚辭韻讀》則將《楚辭》各篇韻字分別歸入十八部。在辨別韻字、古韻分部、古之四聲以及《楚辭》句讀等方面都有所考究闡發。
乾嘉學派的楚辭研究成果還有朱駿聲《離騷賦補注》、丁晏《天問箋》等,而同時期的陳遠新《屈子說志》、胡文英《屈騷指掌》等,也深受乾嘉學風的影響。
清代末年,社會動蕩不安,清王朝的統治搖搖欲墜,更兼西學東漸,中國的思想界、學術界呈現出紛繁多元、新舊矛盾交錯的格局。楚辭研究領域,也不再是乾嘉學風的一統天下,盡管仍然以傳統的治學路子為主,但畢竟有了一些新的氣象。
俞樾的《讀楚辭》與《楚辭人名考》(收《春在堂全書·俞樾雜纂》中) 可說是乾嘉學風的延續?!蹲x楚辭》以札記體對《楚辭》中有關名物制度、字句涵義進行考辨詮解,共得四十一條; 《楚辭人名考》則對《楚辭》中人物鬼神名加以考核辨證,共得一百七十六條??加唶烂埽瑫r有發見。
清末著名學者、詩人王闿運撰《楚辭釋》十一卷。此書非以繁富考據為勝,而以獨出心裁為長。如認為屈原二十五篇皆作于懷王客秦之后,《離騷經》之“經”為屈原自題,《漁父》中之“漁父”為楚之舊臣,等等。新見迭出,聞所未聞。故姜亮夫評論曰:“大抵闿運為學,能深思,而失之于好奇。凡篇中訓釋大義,處處有本,令人嘆其精允,而時時詭異,令人覺其不安云。”又曰:“清人《楚辭》之作,以戴東原之平允,王闿運之奇邃,獨步當時,突過前人,為不可多得云。” ( 《楚辭書目五種》)
桐城殿軍馬其昶撰《屈賦微》,此書采前人之注多達四十余家,并能于諸家基礎上熔鑄己意,由博反約,駕馭自如。馬其昶特別強調屈子的愛國思想,而猛烈抨擊“千古之賊臣篡子”,其中隱約可見反君主專制的思想光輝。
清末廖季平作《楚辭新解》與《楚辭講義》,由懷疑屈原作品,進而否認屈原其人的存在,為“屈原否定論”的始作俑者。又有劉師培、王國維從南北文學之不同的角度評論楚辭,或以為楚辭為南方文學之代表,或以為楚辭為南人而學北方之產物,都能給后人以啟迪。特別是他們的研究方法、思維方式已對傳統有所突破,表現出新時代的某些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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