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司馬承禎的《坐忘論》及鐘呂金丹之學
中國道教到了唐宋兩代又有了新的發展,從外部原因講,中國封建社會的發展在這時達到一個新的頂點,唐宋兩代的許多帝王崇信道教,對道教進行了大力的扶植;從道教本身的原因講,道教在同儒家思想和佛教的共榮與交流中,吸收了更多的儒、佛的成分,融入進了自己的思想體系中,在發展過程中逐步達到成熟階段。同時,由于主要依靠煉制服食仙藥以求長生的外丹,屢屢不見成效,中毒身死的事件不斷發生,以人體本身進行修煉的內丹,逐漸占據了主要地位,出現了許多著名的內丹家和內丹著述。中國道教的氣功養生學由此發展起來,對于中國醫學、乃至人類醫學產生了深遠影響,并一直傳至今日。
這一時期,著名的道教思想家及代表人物有司馬承禎、施肩吾、杜光庭、陳摶、張伯端等。
司馬承禎是唐代初年的道士、大思想家,一說生于公元647年,一說生于655年,洛州溫地人(今河南),字小微,號道隱,自號白云子。他出身于官宦世家,21歲時放棄仕途,入河南嵩山,拜當時嵩山的著名道士潘師正為師,學習符箓、辟谷、導引、服鉺等方術。后游歷全國名山,最后定居天臺山。司馬承禎一生經歷了武后、睿宗、玄宗幾代皇帝,并得到他們的寵信,幾次召入京城詢問修煉養生之事。玄宗曾親授法箓,在王屋山筑陽臺觀供其居住。公元735年他死后,賜號貞一先生。司馬承禎的道教思想對當時道教與后世道教均有極大影響。著有《修真密旨》、《天隱子》、《服氣精義論》、《坐忘論》、《道體論》等,尤以 《坐忘論》對后世影響最大。
司馬承禎長期居住在天臺山,深受佛教天臺宗止觀學的影響,同時吸收了儒家的正心學說,發揮了莊子的坐忘說。莊子在《莊子·大宗師》中云“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司馬承禎認為,“夫坐忘者,何所不忘哉,內不覺其一身,外不知乎宇宙,與道冥一,萬慮皆遺,莊云:同于大通”(《坐忘論·信敬》)。他強調指出,人要長生,只有修煉得道,而得道全在自己,別人是幫不了忙的。說:“夫人之所貴者生也,生之所貴者道也。”(《坐忘論序》)又說,“養生者慎勿失道,為道者慎勿失生。使道與生相守,生與道相保,二者不相離,然后乃長久。言長久者,得道之質”。為此,他提出坐忘修習的七個階段養生方法,即信敬、斷緣、收心、簡事、真觀、泰定、得道。
“信敬”,也就是必須堅信坐忘之法可以得道,不能有半點疑慮,更不能抱著試試看的態度。認為這是修道的根本與前提,離開了信念,其他都談不上了。只要對坐忘之法 “敬仰尊,決定無疑”,堅信其為“修道之要”又加之勤修勤行,就可以得道。所以,他將 “信敬”列為七階之首。
“斷緣”,司馬承禎把斷絕人對世俗生活的貪欲,作為坐忘的首要前提,他認為人對世俗生活越疏遠,心離道就越近,所謂“跡彌遠俗,心彌近道”。他把世俗事緣比作一條船,說“夫人事衣食者,我之船舫,我欲渡海,事資船舫,渡海若訖,理自不留,何因未渡,先欲廢船?衣食虛幻,實不足營,為欲出離塵幻,故求衣食,雖有營求之事,莫生得失之心,則有事無事,心常要泰,與物同求,而不同貪,與物同得,而不同積,……跡每同人,心常異俗,此實行之宗要”。他認為“斷緣”不僅是成道必由之路,而且也是做得到的。方法就是我雖用但不起貪心;它雖進行誘惑,但我不動心。即:“我但不唱,彼自不和;彼雖有唱,我不和之。”從而達到“舊緣漸斷,新緣莫結,醴交勢合,自致日疏” ( 《坐忘論》)。
“收心”,司馬承禎認為人心本來并不受世俗的污染,是以道為本的,所謂“源其心體,以道為本”。只是后來于世俗間時間長了,才受到污染,“流浪日久,遂與道隔”。所以要收心還本。他說:“學道之初,要須安坐,收心離境,住無所有,不著一物,自入虛無,心乃合道。”又說:“與道冥合,要在道中,名曰歸根;守根不離,名曰靜定;靜定日久,病消命復;復而又續,自得知常;知則無所不明,常則永無變滅,出離生死,實由于此。”因此收心并不是什么都不想,也不是什么都想,更不能口是心非、言行不一。所以要防止不正確的做法,偏差有五:一曰“若執心住空,還是有所,非謂無所”。二曰“若心起皆滅,不簡是非,則永斷覺知,入于盲定”。三曰“若任心所起,一無收制,則與凡夫元來不別。”四曰“若唯斷善惡,心無指歸,肆意浮游,待自定者,徒自誤耳。”五曰“若遍行諸事,言心無所著者,于言甚善,于行極非”。
“簡事”,即追求一種自然的天性。對待外界的事物不要過分地奢求。所以,他認為,人應當做到“外求諸物,內明諸己,知生之有分,不務分之所無,識事之常有,不任非常之事。事非常則傷于智力,務過分則弊于形神。身且不安,何情及道?是以修道之人,要須斷簡事物”。并告誡人們:名位財物令人身勞智昏瞆,且有性命之禍,養生而逐物利,所失者大所得者微也。
“真觀”,司馬承禎認為,能做到收心、簡事后即可達到“真觀”,即擺脫了世俗觀念而達到真知。按照他的說法:“若以合境之心觀境,終身不覺有惡;如將離境之心觀境,方能了見是非”。
“泰定”,是信敬、斷緣、收心、簡事、真觀的結果,也是前幾階修習之大成。司馬承禎認為:“夫定者,盡俗之極也,致道之初基,習靜之成功,持安之畢事,形如槁木,心若死灰,無感無求,寂泊之至”。
“得道”,是最終的成果,也是修習的最高追求,司馬承禎說,只有到了這一階段,才達到了“神與道合,謂之得道”。
由上可知,司馬承禎所提倡的坐忘得道,是一種受佛教影響的內省追求過程。
除了司馬承禎外,近代學者認為,隋唐五代時期在道教思想最突出表現,而又對后世道教產生重大影響的學說,是相傳鐘離權、呂洞賓傳承的金丹道的崛起。鐘離權和呂洞賓均是道教傳說中的仙人,在民間被列為八仙中的兩位。據傳,鐘離權,又稱漢鐘離,為漢代隱士,因在終南山石壁間得《靈寶經》而悟道成仙,五代時遇見呂洞賓,收呂為徒,授予“大道天遁劍法,龍虎金丹秘文”。關于呂洞賓的記述,各書記載不一。《宋史·陳摶傳》說:呂洞賓為關西逸人,“有劍術,百余歲而童顏,步履輕疾,頃刻數百里,也以為神仙”。《雅言系述·呂洞賓傳》說:呂洞賓關右(今陜西西安)人,(唐)咸通初,舉進士不第。值巢賊為梗,攜家隱居終南,學老子之法。關于鐘離權、呂洞賓的宗教思想,唐人施肩吾著有《鐘呂傳道集》。
實際上,金丹道最早起隋初,隋文帝開皇年間(581—600),廣東羅浮山道士青霞子蘇玄朗自稱在茅山學道時得大茅真君秘旨,于是提倡金丹之道,即將人體比作“爐鼎”,以人體中精氣神為“藥物”,經“燒煉”而獲得“圣胎”,以求得長生不死。因與用藥物燒煉仙丹的外丹相對,稱作內丹。蘇玄朗著有《龍虎金液還丹通玄論》、《旨道篇》。現在傳世的還有相傳鐘離權所著《靈寶畢法》、《云房三十九章》等,相傳由呂洞賓著作編成的《純陽集》、《呂祖文集》等,均為論述內丹的。唐代以后,繼承與發展這一學派的有施肩吾、杜光庭、陳摶、宋代的張伯端等。
施肩吾是中唐道士,唐憲宗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及進士第,后棄仕途修道于洪州西山(今江西省境內)。著有《述靈響詞》、《養生辯疑訣》等,主張恬淡無為,順任自然,以陶煉神氣,補續年命,達到修仙的目的。
杜光庭(850—933),唐末五代道士,字賓圣,號東瀛子,一說括蒼(今浙江麗水)人,一說長安(今陜西西安)人。早年曾熟讀儒書,但因九次應舉不第,遂入天臺山拜師學道修煉,由于詩詞文章著名于世,為唐僖宗所賞識,曾授紫服牙簡,出入禁中,“應制為道門領袖”。公元880年,黃巢農民起義軍攻破長安,杜光庭隨僖宗逃亡四川,后居成都青城山。公元903年,西川節度使王建稱帝建前蜀國,杜光庭輔助王建父子,先后出任前蜀的金紫光祿大夫、諫議大夫、戶部侍郎、崇真館大學士等職,被封為蔡國公,賜號“廣成先生”、“傳真天師”。前蜀亡后,他再次隱居青城山。著作有《道德真經廣圣義》、《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注》、《道門科范大全集》、《廣成集》、《洞天福地岳瀆名山記》等,對于道教內丹理論的發展有較大影響。
陳摶,是道教中的一位傳奇人物,被尊為“陳摶老祖”。關于他的出生年月,各種記載差別很大,一般認為是唐末宋初時人。《宋史·隱逸傳》曰:“陳摶,字圖南,自號扶搖子,亳州真源人(今河南鹿邑縣)。……唐長興中舉進士不第,遂不求祿仕,以山水為樂。 自言嘗遇孫君仿、麞皮處士,二人者高尚人也,語摶曰:武當山九室巖可以隱居,摶往棲焉。因服氕辟谷歷二十余年,但日飲酒數杯,移居華山云臺觀,又止少華石室,每寢處多百余日不起。……端拱初,忽謂弟子賈得升曰: ‘汝可于張超谷鑿石為室,吾將憩焉。’二年秋七月,石室成,摶手書數百言為表,其略曰: ‘臣摶大數有終,圣朝難戀,已于今月二十二日化刑于蓮花峰下張超谷中。’如期而卒,經七日支體猶溫。”陳傳曾為周世宗、宋太祖、宋太宗三代皇帝召見,詢問修煉之術。宋太宗賜號:希夷,故后人也稱其為“希夷先生”。陳摶的著作很多,著有《指玄篇》八十一章,《三峰寓言》、《高陽集》、《釣潭集》詩歌六百余首,可惜大部已佚。他對道教養生理論與內丹修煉有很大貢獻,大都通過他創作的一些圖式表現的,后人有“圖學從來,出于圖南”之說。最著名的是《無極圖》與 《先天圖》。
他的《無極圖》刻于華山石壁之上,是一種論證宇宙生成的圖式,也是講道教修煉方法的圖式,與《道藏》中《上方大洞真元妙經圖》中的《太極先天之圖》略同。據朱彝尊《太極圖授受考》云:“陳摶居華山,曾以《無極圖》刊諸石,為圓者,四位,五行其中,自下極上。初一曰元牝之門;次二曰煉精化氣,煉氣化神;次三五行定位,五氣朝元;次四陰陽配合,曰取坎填離,最上曰煉氣還虛,復歸無極,故謂之《無極圖》。乃方士修煉之術耳,相傳呂巖(即呂洞賓)受之鐘離權,權得其說于魏伯陽,伯陽聞其旨于河上公。”黃宗炎在《太極圖辯》中也說:“周子《太極圖》,創自河上公,乃方士修煉之術也。……考河上公本圖名 《無極圖》,魏伯陽得之以著《參同契》;鐘離權得之以授呂洞賓,洞賓后與陳圖南同隱華山,而以授陳;陳刻之華山石壁”(《宋元學案》)。可見陳摶確實繼承了鐘離權、呂洞賓養生之術。道教引用老子“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的道理,認為‘無’就是‘道’,把它作為神仙信仰、修煉成仙的理論依據,并發展成一套逆行修煉之法,即萬物歸三,三歸二,二歸一,一歸虛無,最后人即可達到虛無的 ‘純陽’ 境界,從而得道成仙。陳摶的《無極圖》,就是根據這種理論自下而上,逆之運行,來說明逆行成仙的道理與方法的一種圖式。
陳摶的《先天圖》已經失傳,據說也是一種講解修煉的圖式。根據宋代朱熹《周易參同契考異》說:“邵子(即邵雍)發明《先天圖》,圖傳自希夷,希夷又自有所傳。蓋方士技相應,蔡季通言與《參同契》合,……”。現在只有邵雍的《先天圖》猶存,從邵雍的圖可以知道陳摶的《先天圖》也是表現宇宙生成變化的圖式,只是吸取了“易”的義理與象數之學。據此,陳摶提出了他的“一大理法”的概念,認為可以用八卦方位和六十四卦次序來推算自然和人事的變化,也可以用來指導道教的修煉。
陳摶的《無極圖》與《先天圖》,對于以后宋明理學的形成,有很大影響,這也是中國道教對中國思想史發展的一大貢獻。
北宋時代另一位著名的內丹家為張伯端,相傳他是陳摶的再傳弟子,丹法直接傳承于陳摶的弟子劉海蟾。據 《歷世真仙體道通鑒》卷四十九《張用誠》載: “張伯端,天臺 (今浙江天臺)人也。少無所不學,浪跡云水。晚傳混元之道而未備,孜孜訪問,遍歷四方。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陸龍圖公詵鎮益都,乃依以游蜀,遂遇劉海蟾授金液還丹火候之訣。乃改名用成,字平叔,號紫陽。修煉功成,作《悟真篇》,行于世。”一般認為,張伯端生于宋太宗雍熙三年 (986),卒于宋神宗元豐元年 (1078)。在明《正統道藏》中收有他的《悟真篇》、《青華秘文金寶內煉丹訣》、《金丹四百字》等。其代表著作為《悟真篇》,是道教中煉養內丹的重要著述之一,地位與號稱丹經王的《周易參同契》齊名。張伯端在《悟真篇》中采用詩、詞、曲等體裁,正文詩詞八十一首,內七言四韻十六首,以表二八之數;絕句六十四首,合《周易》諸卦之數;五言一首,以象征太一。后來他又續添了《西江月》詞十二首,以周復律。嗣后更按佛經之禪語,撰《禪宗歌頌》三十六首,附于《悟真篇》之末。《悟真篇》總結了宋代之前的丹法丹訣,是從鐘離權到劉海蟾內丹修煉理論之集大成與發展,但詩詞隱晦,常用一些其他詞句替代 “精”、“神”等,其義極為深奧,古今注疏者達數十家之多。該書在論述內丹丹法四個階段時,對第二階段煉精化氣、第三階段煉氣化神,以及第四階段煉神還虛,談得比較詳盡,而對第一階段筑基,談的較少,且未按丹法步驟漸次論述,故初讀者不易明其義。在這書中,張伯端繼承了鐘呂丹道的傳統,強調性命雙修,由命入性。第二階段煉精化氣,主要偏重命功;第三階段煉氣化神,則性功多于命功,到了最后的第四階段煉神還虛,則純入性功。同時,佛、道、儒三教合一的思想十分突出,他在《悟真篇·序》中說:“教雖分三,道乃歸一,奈何后世黃緇之流各自專門,互相非是,致使三家宗要迷沒邪歧,不能混一而同歸矣”。主張由道入禪,即從傳統內丹命術入手修煉,循序漸進,漸化精氣神,至最后煉神還虛階段,則兼融禪學,以佛教禪宗所言真如性海為歸宿。正如他在序中所言:“又作為歌頌樂府及雜言等,附之卷末,庶幾達本明性之道,盡于此矣。”
張伯端的《悟真篇》問世,反映了中國道教思想在經過幾個世紀的發展變遷之后,其神仙信仰日臻深化,同時也日益與中國化了的佛教思想相交流,禪道相融,這就為一個新的道教派別——道教全真道的產生鋪設了思想理論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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