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學與中國古代文學·儒家文學觀在中國文學發展史上的統治地位·文學創作應有功利目的
漢代文論,始于《詩序》。《詩序》的作者或云孔子弟子子夏,或云子夏、毛公,或云后漢衛宏。但大體而言,它是經過許多人之醞釀,逐漸形成的。《詩序》概括了先秦儒家對文學的認識,成為先秦文學理論的總結和漢代及專制主義時代文學理論的開篇。而其要點,就是強調文學的功利目的。
《詩序》論《詩經》,認為《詩經》是言志抒情之作,所謂“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衷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詩言情,進而發展為歌詠舞蹈。《詩序》認為,詩與音樂和時代的政治密切關聯,不同時代有不同的作品,政治情況往往反映在音樂和詩的內容里,所謂“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詩序》提出了“六義”的說法,含三體三用,即賦比興是詩之三用,風雅頌是詩之三體。《詩序》曰:“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而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達于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謂四始,詩之至也。”《詩序》的作者在對六義的闡釋中,提綱挈領,強調詩的美刺作用,即詩應該積極的干預生活。
《文心雕龍》(明萬歷閔繩初刻五色套印本)
《詩序》是儒家重視文學的社會功用思想的產物,《詩序》始終貫穿著為統治階級政治服務的目的,要求詩“化下”,“刺上”,“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這樣的思想,是與孔子、孟子、荀子等儒家創始人的思想一脈相承的。
《詩序》的文學觀,是中國文學理論進入專制社會時期的首出之作。《詩序》而后,專制主義時代的文學家及文學理論家,無不標榜文學作品的社會作用。
司馬遷是西漢的著名文學家、歷史學家,他的思想,有其父所尊崇的道家思想影響的痕跡,但其論文學功用,仍是儒家觀念。《史記·太史公自序》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困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于是卒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自黃帝始。”司馬遷此處所言發憤,實際就是積極干預社會,盡儒教倫理,實現文學的功利目的。這從司馬遷關于孔子作《春秋》的言論中就可找到證據,《史記·太史公自序》云:“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春秋》以深切著明的行事,表達了維持儒家所標榜的社會秩序的決心。這種盡職盡責的決心,是符合儒家君君臣臣之義的。
文學創作的功利作用,在古代的理論家那里,被提到了非常的高度。魏文帝曹丕《典論·論文》曰:“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劉勰《文心雕龍·原道》曰:“文之為德也大矣。”正因為文學有如此大的作用,所以古代的理論家、文學家才如此強調文學創作的功利目的。白居易《與元九書》曰:“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新樂府序》曰:“為君、為臣、為事而作。”《讀張籍古樂府》曰:“未嘗著空文。”正是古代文學家創作所始終貫徹的原則。在中國文學史上,自《詩經》、《楚辭》、漢賦及樂府、建安文學、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積極反映民生疾苦,社會治亂,人心向背,以文學諷諫君主,匡正世俗,涌現出了無數杰出的文學家及文學理論家,這些文學家及文學理論家,以他們的創作實踐,對中國社會的進步和文化的發展做出了杰出貢獻。
古代的文學家及文學理論家強調文學的功利目的,也就以功利目的評判文學作品,對不合于功利目的,或者說違背儒家理論的文學家及文學作品,提出了嚴厲批評。而對符合功利目的的文學作品,則予以表揚。陳子昂《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以“齊梁間詩,采麗競繁,而興寄都絕”,即詩無諷諫,所以認為“文章道弊五百年矣”。白居易《與元九書》認為其時詩人之詩,“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這種功利主義的創作目的,最突出的表現在對賦文學的認識方面。漢賦文學,興楚而盛漢,自漢以后,很多理論家批評漢賦,其立論都在漢賦是否有“功用”的問題上。
《說文》曰:“賦,斂也。”段注以為“斂之曰賦,班之亦曰賦”。賦,《毛公鼎》作賦,《詛楚文》作賦,殆以武分財幣也,或以武斂財也。賦於文學,義出於“班”,布也,敷也,鋪也。《二南密旨·論六義》曰:“賦者,敷也,布也,指事而陳,顯善惡之殊態,外則賦本題之正體,內則布諷誦之玄情。”《詩中密旨》曰:“賦者,布也,象事布文,錯雜萬物,以成其象,以寫其情。”就是說,賦的特點一是錯雜萬物,指事而陳,象事布文,以形象或意象表達“其情”。二是這種“情”必須是有關“諷誦”,即對社會的美丑善惡表示一種傾向。這個意見可以代表人們對“賦”的基本認識。劉熙載《藝概·賦概》指出:“賦起於情事雜沓,詩不能馭,故為賦以鋪陳之,斯于千態萬狀,層見迭出者,吐無不暢,暢無或竭。”賦的錯雜萬物,鋪陳排比的特點,是文學發展的需要,不是賦家的憑空杜撰。揚馬諸人,正是從這種文學發展的大趨勢的需要出發,大力弘揚賦的體制。 司馬相如《答盛問作賦》曰:“合纂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一經一緯,一宮一商,此作賦之跡也。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覽人物。”這就是充分地認識到了認識社會的復雜性,并最充分地表現這種復雜性在主體心靈中的體驗的必要性。纂組為文,錦繡為質,二者經緯成文,間以宮商,即成美麗之賦。然則賦除了鋪陳與諷諫外,尚有美麗的要求。揚雄以為,“賦者,將以風也,必推類而言,極麗靡之辭,閎侈巨衍,竟于使人不能加也”(《漢書·揚雄傳》)。曹丕曰:“詩賦欲麗。”(典論·論文》)陸機曰:“賦體物而瀏亮。”(《文賦》)劉勰曰:“賦者,鋪也,敷采摘文,體物寫志。”(《文心雕龍·詮賦》)“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定勢》)皇甫謐曰:“古人稱不歌而誦謂之賦,然則賦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體理,欲人不能加也。引而申之,故文必極美;觸類而長之,故辭必盡麗。然則美麗之文,賦之作也,昔之為文者,非茍尚辭而已,將以鈕之王教,本乎勸戒也。”(《文選·三都賦序》)以上諸說,都可充分證明賦文學之為“賦”,無敷陳,無寄情諷諫,不盡美麗之旨,皆不足道也。《藝概·賦概》曰:“以精神代色相,以議論當鋪排,賦之別格也。正格當以色相寄精神,以鋪排藏議論耳。”就是說,正格的賦是通過鋪陳和色相的美麗,通過對直觀體驗的描寫或敘述,表現賦家的精神認識,即通過隱晦的象征意義盡諷諫的倫理需要。
杜甫(712—770),字子美,原籍襄陽,遷居鞏縣(今屬河南)。唐代大詩人。
對漢賦的批評,以大賦家揚雄的意見最尖銳。揚雄早期創作了《甘泉賦》、《長楊賦》、《河東賦》、《羽獵賦》等作品,諷諫漢成帝,但后來,他不再作賦,原因是他認為賦于諷諫無功用。《法言·吾子》曰:“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然。童子雕蟲篆刻。俄而曰:壯夫不為也。或曰:賦可以諷乎? 曰:諷乎,諷則已,不已,吾恐不免于于勸也。或曰:霧縠之組麗。曰:女工之蠹也。或曰: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賦也益乎? 曰:必也淫。淫則奈何? 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用賦也,則賈誼升堂,相如人室矣。如其不用何?”又曰:“辭勝事則賦。”《漢書·揚雄傳》“自序之文”曰:“雄以為賦者,將以風也,必推類而言,極麗靡之辭,閎侈巨衍,競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歸之於正,然覽者已過矣。往時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賦》欲以諷,帝反縹縹有凌云之志。由此言之,賦勸而不止,明矣。又頗似俳優淳于髠,優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賢人君子詩賦之正也。于是輟不復為。”這幾段話的意思不過是說:漢賦的形式華美,為文害用,又如《大人賦》之類,不能達到諷諫的目的,還受人輕視,是學童雕琢,俳優游戲之作。
揚雄以前及以后的作家和評論家,在他們各自的時代氛圍中,發表了對賦的看法,有肯定賦的觀點,如漢宣帝指出:“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譬如女工之有綺縠,音樂有鄭衛,今世俗猶皆以為虞悅耳目,辭賦比之,尚有仁義風諭鳥獸草木多聞之觀,賢於倡優博奕遠矣。”(《漢書·王褒傳》)班固《漢書·藝文志》一面引劉向父子《七略》之言曰:“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竟為侈麗宏衍之辭,沒其風諭之義。”而《兩都賦序》卻說:“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於后嗣,抑亦雅頌之亞也。”至左思賦三都,窮心十數年,務求言之有據,其序曰:“然相如賦《上林》,而引廬橘夏熟;揚雄賦《甘泉》,而陳玉樹青蔥;班固賦《兩都》,而嘆以出比目;張衡賦《兩京》,而述以游海若;假稱珍怪,以為潤色。若斯之類,匪啻于此,考之果木,則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則出非其所。于辭則易為藻飾,于義則虛而無征。且夫玉巵無當,雖寶非用;侈言無驗,雖麗非經。”對想象與虛構表現了很大的不滿,只求文學之“用”與“驗”,而對其“寶”、“麗”,卻棄之不顧。皇甫謐《三都賦序》曰:“及宋玉之徒,淫文放發,言過于實,夸競之興,體失之漸,風雅之則,于是乎乖。逮漢賈誼,頗節之以禮。自時厥后,綴文之士,不率典雅,并務恢張,其文博誕空類,大者罩天地之表,細者入毫纖之內,雖充車聯駟,不足以載,廣廈接榱,不容以居也。”劉勰也認為“楚艷漢移,流弊不還”(《文心雕龍·宗經》);“炎漢雖盛,而辭人夸毗,詩剌道喪,故興義銷亡。于是賦頌先鳴,故比體云構,紛紜雜遝,倍舊章矣”(《文心雕龍·比興》)。漢賦這種敘述描寫式的美文學,因為與過去的文章有很大差異,所以是沒有存在權利的。《文心雕龍·夸飾》指出:“自宋玉、景差,夸飾始盛,相如憑風,詭濫愈甚。故上林之館,奔星與宛虹入軒;縱禽之盛,飛廉與鷦鷯俱獲。及揚雄《甘泉》,酌其余波,語瑰奇,則假珍於玉樹;言峻極,則顛墜於鬼神。至東都之比目,西京之海若,驗理則理無可驗,窮飾則飾猶未窮矣。又子云《羽獵》,鞭宓妃以餉屈原,張衡《羽獵》,困玄冥於朔野,孌彼洛神,既非罔兩,惟此水師,亦非魑魅,而虛用濫形,不其疏乎。”這些肯定或否定,都是建立在文學創作的功利主義目的的理論基礎上的。
白居易(772—846),太原人。唐代大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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