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現代儒學·馮友藍的新理學·面向未來的思考
“五四”以后以實現儒學現代化自命的現代新儒家,至少面臨著兩個相互關聯的任務:一是如何吸收西方近現代哲學的分析方法對儒家思想進行現代詮釋而又不陷于用西方哲學套解中國哲學誤區,不曲解和障蔽儒家哲學的固有精神;二是如何回應西方哲學的挑戰,并順應現代社會的發展要求和結合現代人的存在感受,從內容上而非形式上對儒家哲學進行一種損益創造,從思想內容和精神理念的層面謀求儒家思想的現代發展和現代轉變。
前一方面的工作到了馮友蘭先生那里才在比較完全的意義上展開,后來經過港臺新儒家數十年的努力,已經取得了相當的成就。就后面的工作而言,即現代新儒家在精神理念的層面究竟在多大意義上走出和超越了傳統,則是一個值得探究的問題。
就馮友蘭新理學與中國傳統哲學特別是宋明理學的關系而言,亦應當區分為兩個不同的方面加以說明:從哲學形式(方法)方面說,馮把西方現代哲學的邏輯分析方法引入中國哲學,盡管作為一種理論嘗試還難免表現出這樣或那樣的缺陷和不足,但新理學畢竟開辟了中國哲學的新生面,與傳統哲學相比,它確實是“接著講”而非“照著講”的;從思想內容方面看特別是倫理思想和人生哲學方面看,則似乎并非如此簡單。可以說,就實質而言,新理學所體現的精神仍然是傳統哲學的精神,新理學所展現的境界仍然是傳統哲學的境界,此方面在很大程度上是“照著講”而非“接著講”的。若說“接著講”,只能理解為它吸收西方哲學的某些方法和內容,給予儒家哲學的道德精神和人生境界以新的論證,而對儒家傳統的倫理思想和人生哲學本身似乎談不上多少真正的損益創造。
儒家傳統中所包含的道德精神和所展現的人生境界,是我們民族寶貴的精神財富。它不僅在歷史上曾對我們民族歷史文化的形成、發展和民族心靈的塑造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而且今天對于我們民族文化的現代發展及其未來走向,仍將具有不容忽視的重要意義和恒久價值。但是,從今天我們民族發展的歷史要求來說,僅只滿足于對儒家思想的基本精神加以詮釋和說明顯然是不夠的,更重要的還必須在批判性的反省中指出儒家思想的缺陷和不足,以便適應民族發展的內在要求,汲取外來文化的營養,對之加以改造、發揮,不僅在外在形式上,更在思想內容和精神理念上,謀求儒家思想的現代化。
馮先生的倫理思想和人生哲學,基本上是立足于詮釋、闡發、弘揚傳統的價值,可以說,馮是得之于此,也失之于此。就是說,他在依據儒家精神闡發自己的倫理思想和人生哲學的同時,亦未能克服傳統思想所具有的缺陷和不足。其中突出之點即在于:在馮氏的倫理系統和人生哲學中,幾乎完全沒有論及個體的權利,完全沒有個體的地位,這一點也正是儒家傳統倫理思想最主要的問題之一。
在《新理學》的自然觀中,馮把作為共相的“理”說成是絕對的、永恒的存在。具體事物只是理的實例,實例之有無并不影響理的實在性和至上性。把這一觀念落實到倫理思想和人生哲學領域,馮即認為個體行為的全部意義只是在于依照、實現某理,此某理不是別的,即是社會的倫理法則:“一社會內之人,必依據其所屬于之社會所依照之理所規定之基本規律以行動,其所屬于之社會方能成立,方能存在。一社會中之分子之行動,其合乎此規律者,是道德底,與此規律不發生關系者,是非道德底。”(馮友蘭《新理學》,《三松堂全集》第四卷,第114頁)依據新理學的形上學,“理”的存在是萬象森然、圓滿無缺、本來具足的,個體不過是實現“理”的工具而已。一切屬于個體的利益、欲望、要求等等,都是與“行義”的道德行為不相容的。個體行為的差異性只是在于對理“覺解”的程度不同,從而依照、實現理的程度也就有所不同。個體的意義只是在于不斷地追求共相,實現共相,此外談不上什么別的意義。
像傳統儒學一樣,馮先生并不否認意志自由在道德實踐中的意義,但強調此意志自由“必是由學養得來底”,即是說通過道德修養摒棄“以求利為目的底欲望”,最終做到“由覺解而有主宰”,即由體認天理到自覺自愿地順從天理。顯然,此所謂意志自由,乃是只有決定的自由,而無選擇的自由;只有精神的自由,而無實踐、行動意義上的自由。
辛亥革命以后,舊的社會體制和價值系統開始全面解體,而新的社會體制和價值系統又尚未形成,中國社會曾長期處于動蕩之中。從梁漱溟到馮友蘭都力圖通過弘揚傳統的倫理價值和重建國人的道德信念以促進新的社會秩序的形成。且馮先生的新理學體系是產生于抗日戰爭時期,當時的時代精神集中體現在民族救亡方面,民族至上,國家至上,整體至上。注重共相、一般的馮友蘭哲學在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這一特定歷史時期的時代要求。但是,民主、科學、個性的覺醒畢竟是中國社會發展的內在要求和歷史主流。價值系統的重建必須以個體的覺醒和對個性的尊重為前提,只有在此前提下現代新儒學所弘揚的“道德的主體性”才能取得真實而豐富的現代意義。
馮友蘭先生的新理學體系問世后,在社會上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同時也不斷受到來自各方面的批評。西化論者批評它過于保守,是“正統派的”;新傳統主義者則批評他過于西化,是用西方新實在論哲學套解中國哲學。產生如此截然相反的看法,部分是由于批評者各自著眼的角度、方面造成的。實際上,形式(方法)的“西化”并不能夠否定內容的傳統,特別是表現在倫理思想方面更是這樣;同樣,倫理觀念上的保守亦不足以否定馮先生所從事的哲學變革的意義。現代新儒家的后來者們在謀求儒家哲學現代化方面可以說已較之馮先生當年走得更遠,但是,在精神理念的層面,他們又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走出和超越了傳統,從而不僅在外在形式上,而且在內在精神上真正可稱得上是“新”儒家呢? 所以,由馮友蘭哲學產生和提出的問題無疑具有普遍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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