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大精深的宋明理學·心學視角·物我一體,心物一體
“盡心”說本質上并不表現為對外物的疏離,相反,卻以物我一體、心物一體為基本觀念。所謂“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一天地萬物以為心”亦即物我一體、心物一體。但這是需要證明的,陽明是從下面三個層面來證明的:
一體之仁
圣人之心表現為對天地萬物的普遍關懷,此種表現不是主觀的意愿,不是人為的造作,而是圣人“其心之仁本若是”,圣人之心與天地萬物不是相對待的,而是一氣同流的,陽明說:“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其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焉。若夫間形骸而分爾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與天地萬物而為一也……故見孺子之入井必有怵惕惻隱之心焉,是其仁之與孺子而為一體也。孺子猶同類也,見鳥獸哀鳴斛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與鳥獸而為一體也。鳥獸猶有知覺者也,見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憫恤之心焉,是其仁之與草木而為一體也,草木猶有生意者也,見瓦石之毀壞而有顧惜之心焉,是其仁之與瓦石而為一體也,是其一體之仁也。”(《陽明全書》卷二六,《大學問》)
感應之幾
陽明認為,人心與萬物是否一體,不能以形體為分界,而應從心靈與萬物的感通來看,心靈與萬物能夠感通,便足以證明心物是一體的。
“問:‘人心與物同體,如吾身原是血氣流通的,所以謂之同體,若于人便異體了,禽獸草木益遠矣,而何謂之同體?’先生曰:‘你只在感應之幾上看,豈但禽獸草木,雖天地也與我同體的,鬼神也與我同體的。’請問。先生曰:‘你看這個天地中間什么是天地的心?’對曰:‘嘗聞人是天地的心。’曰:‘人又什么教做心?’對曰:‘只是一個靈明。’(曰:)‘可知充天塞地,中間只有這個靈明,人只為形體間隔了。’”(《傳習錄》下)
天下事物,道理非一,觀察之角度不同,則有仁智異同之見,陽明提出“你只在感應之幾上看”,確定了考察與討論的角度,所謂“感應”,是建立主、客體的聯系,“幾”是關捩點,具有隱微的特性,而此處陽明卻把“感應之幾”放大來看,把它視作認識過程連接主體與客體的必經橋梁,在“感應之幾”上,主體與客體是一體交融的,人之所以常有主、客體與內、外之分,是因為人們尚未破除形體間隔的觀念。陽明指出,心之靈明的特點正在于它不為形體所拘囿,而能與天地萬物同流。
思維意識與存在的同一性
陽明言“心即天”,“心之本體無所不該,原是一個天”(《傳習錄》下)。是說心量廣大,像天一樣具有無限的包容性,并且“不疾而速,無遠弗屆”。這是講思維的功能特點,只有人的思維才有。
“陽明說:‘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與身、心、意、知是一件?’(陽明)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視聽言動,心欲視聽言動,無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無心則無身,無身則無心,但指其充塞處言之,謂之身,指其主宰處言之,謂之心,指心之發動處謂之意,指意之靈明處謂之知,指意之涉著處謂之物,只是一件,已意未有懸空的,必著事物。’”(《傳習錄》下)在陽明看來,事物是心之內容,心是物之見證,認識的形成離不開主體與對象兩個要素,二者關系,是合則俱有,分則兩無,一方面,事物并不在我們的思維、意識之外,任何事物,無論四方上下、往古來今,離我們多么遙遠,它實際上都在我們的意識之中,那些我們的意識毫無所知的事物是無意義的。正如賀麟先生評論柏雷有名的“自我中心的困難”時所指出:“我們不能‘設想’某個事物離開我們意識而存在,因為‘設想’一個事物,那事物就已經進入我們觀念之中了,我們不能說出一個不是觀念的事物,因為說的時候,對于那個事物就已經形成觀念。”(賀麟《現代西方哲學講演集》,第76頁)另一方面,我們的思維、意識也不能沒有事物的內容,沒有事物的內容,心之靈明便無著落。陽明說:“目無體,以萬物之色為體;耳無體,以萬物之聲為體;鼻無體,以萬物之臭為體;口無體,以萬物之味為體;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應之是非為體。”(《傳習錄》下)這句話常被視為陽明主觀唯心主義體系中的唯物主義成分和特例,實際上這是陽明心物一體論的一貫思想。
陽明證明了“心物一體”,從而也就證明了“心外無物”,但這種思想觀點不能不經常面臨尖銳的挑戰:
“先生游南鎮,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傳習錄》下)
友人認為巖中花樹自開自落,是一種獨立的客觀存在,與我心無關,陽明并不否認花樹是客觀存在,但卻從寂感關系來證明它是與我心有關的。《周易·系辭》說:“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理學家以此為據,常把寂感作為一對范疇來描述心之特點,心學更以《易》為寫心之書,對寂感問題尤為重視,認為心量廣大,理在玄通,有感必應,心與事物相感,就會在心中呈現,寂只是未感,是未呈現的潛在,主體有無限的認識能力,未感中包含著能感。“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這種由寂到感的轉化,便證明寂中包含著能感,人心有感通天下之物的能力,也便可證明“天下無心外之物”。
陽明哲學雖以物我一體、心物一體為其基本觀念,但其要旨卻在強調主體性,突出主體性是陽明哲學的靈魂,陽明在解決安身立命問題時,緊扣著以“作圣”為目標的主體意義與價值,在他看來,離開“作圣”的目標,主體便無意義,而無主體意義,則世界之存在也無意義,陽明說:“充天塞地,中間只有這個靈明……我的靈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他高? 地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俯他深? 鬼神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辨他的吉兇災祥? 天地鬼神萬物離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我的靈明離卻天地鬼神萬物,亦沒有我的靈明,如此便是一氣流通,如何與他間隔得。”當有人問他:“天地鬼神萬物千古見在,何沒了我的靈明便俱無了?”陽明回答:“今看死的人,他這些精靈游散了,他的天地萬物尚在何處?”(《傳習錄》下)在陽明看來,心量廣大,可以比擬于天,天地萬物本無心,以人心為心,假如天地萬物要實現自我認識,只有通過心之靈明來完成,人心與天地萬物的關系,猶如心之與身的關系,心是主宰者,心與其身是一氣流通、痛癢相關、休戚與共的。陽明不討論事物是否客觀存在的問題,凡遇此問題,都把它轉化為客體存在對主體的意義。狹隘地看,這種思想方法似乎是一種實用主義或功利主義,但陽明所說的主體是排除了自私自利之心,是以對天地萬物的普遍關懷為前提的,因而這種思想方法只有積極的意義,而無消極的意義,在他看來,每個人都有一個他所關懷的世界,在此世界中,主體與客體是一體交融的,這個世界體現著主體普遍關懷的仁愛之心,體現著主體的使命感與責任感。這是陽明的主體哲學亦即他所理解的“圣人之學”的精神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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