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趙文化·雄壯悲涼的文學藝術和質直古樸的風俗信仰·戰國至北朝的詩文風格
荊軻刺秦王時,與燕太子丹在易水送別,高漸離擊筑,荊軻作歌。史稱荊軻為“變徵”之聲,復為“羽聲”,悲歌慷慨,士皆瞋目,發上沖冠。在宮、商、角、徵、羽五音中,羽音聲調最高,徵在其次。可知“慷慨悲歌”是一種音調高亢、情緒悲涼壯烈的曲調。荊軻所唱《渡易水歌》的歌辭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在燕國滅亡以后,佚名小說《燕丹子》稱此歌為“壯聲”、“哀聲”。司馬遷在《史記·刺客列傳》中稱其為“羽聲忼慨”。《貨殖列傳》中又說邯鄲、中山、沙丘風俗善歌,男子“悲歌忼慨”。這是對燕趙詩風、文風的第一次概括。到漢末曹魏時,曹操等人的詩風悲涼、雄峻、古樸、詩如其人,真情畢露。唐代詩人元稹評價說:“建安以后天下文人遭逢兵戰,曹氏父子于鞍馬間為文,往往橫槊賦詩,故其遒壯抑揚冤哀悲離之作尤極于古。”鐘嶸在所著《詩品》中評論說:“曹公古直,甚有悲涼之句。”宋代孫臞翁也說:“魏武帝如幽燕老將,氣韻沉雄。”這是燕趙詩風、文風第二次被人們稱為慷慨悲歌。唐后期藩鎮割據,“河朔三鎮”雄踞一方。韓愈作《送董邵南游河北序》一文,說:“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這是燕趙詩風、文風第三次被人們稱為慷慨悲歌。
由此可見,燕趙區域文學藝術最主要的風格就是慷慨悲歌。慷慨悲歌就是燕趙悲歌,在文學藝術中它是為燕趙區域所獨有的固定不變的風格和意象。燕趙之地的社會戰亂頻仍,燕趙之地的傳統勇武任俠,燕趙之地的風俗質直古樸,形之于詩文,就又有了慷慨悲歌的詩風、文風。
戰國以后,最早感嘆荊軻、燕太子丹事跡的有漢初的鄒陽。鄒陽在《獄中上梁王書》中說到:“昔者荊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衛先生為秦畫長平之事,太白蝕昴。”又說:“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荊軻首以奉丹事,行合于志而慕義無窮。”最早領悟到慷慨悲歌的文化價值,而將其記載于青史的是司馬遷。宋代蘇轍在《上樞密韓太尉書》中說:“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趙燕間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
在漢代的樂府歌辭中,有《燕歌行》《出自薊北門行》《幽州馬客吟》《邯鄲少年行》等許多曲目,多以邊塞、軍旅、豪俠、遠別為題裁,反映出燕趙文化在文學和音樂上的特點。與以江南生活為主題的《竹枝》《柳枝》《長相思》等曲目相比,風格迥然不同。
歷代所作的《燕歌行》,以曹丕的一篇和高適的一篇最為有名。曹丕《燕歌行》云:“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高適的《燕歌行》云:“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大漠窮愁塞草哀,孤城落日斗兵稀。身當恩遇恒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筋應啼別離后。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邊庭飄搖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殺氣三時作陣云,塞聲一夜傳刁斗。相著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特別是高適的《燕歌行》,詩意連貫,氣勢豪邁,將邊塞的主題渲染得淋漓盡致,是他的成名之作。
東漢名士禰衡為鼓吏,創作了鼓曲《漁陽撾摻》,又稱《漁陽鼙鼓》。它以奏法急銳高昂著名,與古琴曲中的《廣陵散》同為天下名曲。《廣陵散》代表南方風格,《漁陽撾摻》代表北方風格。庾信的詩中說:“聲煩《廣陵散》,杵急《漁陽摻》。”可見慷慨悲歌的風格在音樂中也有體現。
建安七年曹操于官渡之戰中打敗袁紹,以漢丞相的本職兼領冀州牧。他雖然不是河北人,但長期活動在河北,實際上可以視同河北人。曹操與其二子曹丕、曹植都擅長詩文,并稱“三曹”。在他們周圍,聚集了當時最好的一些文人,如王粲、孔融、陳琳、徐干、阮瑀、應玚等人,即著名的“建安七子”。其中陳琳在何進死后避難冀州,先投袁紹,后歸曹操,在河北的時間最久。在曹氏父子的帶動下,當時北方文人的作品都有一種昂揚悲烈的風格,既有積極強健的意志,又有大悲大愁的憂心,慷慨多氣,塊壘有骨鯁,被人稱為“建安風骨”。如曹操的《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沈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萍,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輟? 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表現了他對人生的憂慮、悲傷和他自己慷慨錯綜的復雜情感。他的《苦寒行》一詩寫道:“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熊羆對我蹲,虎豹夾路啼。谿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頸長嘆息,遠行多所懷。我心何怫郁,思欲一東歸。水深橋梁絕,中道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無宿棲。行行日已遠,人馬同時饑。擔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東山》詩,悠悠令我哀。”表現了北方環境的嚴峻和建功立業的艱辛。曹操的其他詩句,如“孟冬十月,北風徘徊”、“鄉土不同,河朔隆寒”、“心常嘆怨,戚戚多悲”、“去去不可追,長恨相牽攀”、“夜夜安得寐,惆悵以自憐”、“天地何長久,人道居之短”、“冉冉老將至,何時返故鄉”等等,也都表現了同樣的心境。
曹丕、曹植的詩句,如:“谿谷多風,霜露沾衣,還望故鄉,郁何壘壘!”“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涼,展轉不能寐,披衣起彷徨。”“邊城多警急,虜騎數遷移,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利劍不在掌,結友何須多!”陳琳的詩句,如:“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男兒寧當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長城!”也都處處表現了建安文學悲烈激揚的風格。
曹植還有一篇專門描寫邯鄲游俠的詩《名都篇》,其中幾句說:“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這首詩與李白的《俠客行》、高適的《邯鄲少年行》、清代李漁的《俠客行》同為描寫北方游俠的最好詩作。
與陳琳齊名的阮瑀則有一首專門吟詠荊軻的詩《燕丹善養士》,詩中寫道:“燕丹養勇士,荊軻為上賓。圖盡擢匕首,長驅西入秦。素車駕白馬,相送易水津。漸離擊筑歌,悲聲感路人。舉坐同咨嗟,嘆氣若青云。”
大抵北方王朝興衰頻繁,詩人所見即遠,志向即高。且北方旱地貧薄,天氣苦寒,詩中也就帶有寒峻之氣。北方人的風尚越是勇武任俠,不畏生死,對人生和生命就越是看得可惜可貴。可以說沒有北方生活環境的艱辛苦寒,也就沒有北方人的勇武任俠;沒有北方人的勇武任俠,也就沒有北方文化的慷慨悲歌。慷慨悲歌是燕趙之地自荊軻、燕太子丹、曹氏父子以來所獨有的氣質。
在兩晉南北朝的文學作品中,首先有張華的詩《博陵王宮俠曲二首》。張華是范陽方城(今河北固安)人,仕晉為中書令,升至司空,封壯武郡公,以學識博洽著聞。詩的第二首盛贊俠客的輕生重義“死聞俠骨香”,詩中寫道:“雄兒任氣俠,聲蓋少年場。借友行報怨,殺人都市旁。吳刀鳴手中,利劍嚴秋霜。腰間叉素戟,手持白頭鑲。騰超如激電,回旋如流光。奮擊當手決,交尸自縱橫。寧為殤鬼雄,義不入圜墻。生從命子游,死聞俠骨香。身沒心不懲,勇氣加四方。”與張華同時和稍后的左思和陶淵明,各有一首詠荊軻的詩,非常著名。左思的《詠史八首》之一“詠荊軻”寫道:“荊軻飲燕市,酒酣氣益震。哀歌和漸離,謂若傍無人。”陶淵明《詠荊軻》詩寫道:“燕丹善養士,志在極強嬴。招集百夫良,歲暮得荊卿。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雄發指危冠,猛氣沖長纓。飲餞易水上,四座列群英。漸離擊悲筑,宋意喝高聲。蕭蕭哀風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心知去不歸,且有后世名。登車何時顧,飛蓋入秦庭。凌厲越萬里,逶迤過千城。圖窮事自至,豪至正怔營。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
在北朝的北方詩人中,最著名的有高允和邢邵。高允是渤海蓨縣(今河北景縣)人,邢邵是河間鄚縣(今河北任丘)人。高允有一首《答宗著作》詩,最受世人推崇。詩中說:“詩以言志,志以表丹。慨哉刎頸,義已中殘。雖曰不敏,請事金蘭。爾其勵之,無忘歲寒。”其詩古樸寒峻,能得曹操《短歌行》詩遺意。邢邵博學善文,與溫子升、魏收齊名。在他的詩中有一首《思公子》,歷來以清新流麗受到推崇,表明北方詩人在詩歌藝術形式上也略可比肩南朝。
南朝的南方詩人中,王褒和庾信二人先仕梁,后仕西魏和北周,從南方來到北方,其詩風便也由綺靡浮艷轉為悲壯蒼涼。如王褒的《渡河北》寫道:“秋風吹木葉,還似洞庭波。常山臨代郡,亭障繞黃河。心悲異方樂,腸斷隴頭歌。薄暮臨征馬,失道北山阿。”庾信在其《擬詠懷》二十六首的第二首中寫道:“蕭條亭障遠,凄慘風塵多。關門臨白狄,城影入黃河。秋風別蘇武,寒水送荊軻。誰言氣蓋世,晨起帳中歌。”二人在摹寫北方的景色人物方面,皆能烘托空曠遼遠、蒼莽悲涼的氣氛。
另一位南方詩人鮑照雖然未曾生活在北方,但在詩風上繼承建安風骨,也深得其慷慨豪邁。他的詩最著名的有《代出自薊北門行》和《擬古》。《擬古》詩中寫道:“幽并重騎射,少年好馳逐。氈帶佩雙鞬,象弧插雕服。獸肥春草短,飛鞚越平陸。朝游雁門上,暮還樓煩宿。石梁有余勁,驚雀無全目。漢虜方未和,邊城屢翻覆。留我一白羽,將以分虎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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