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關漢卿
東洋海洗不盡臉上羞,西華山遮不了身邊丑。大力鬼頓不開眉上鎖,巨靈神劈不斷腹中愁。閃的我有國難投,抵多少南浦傷離候。愛你個殺才沒去就。明知道雨歇云收,還指望待天長地久。
這支曲子選自關漢卿雜劇《金線池》第二折。《金線池》寫秀才韓輔臣,在濟南府遇名妓杜蕊娘,兩情綢繆。虔婆知韓秀才錢鈔已盡,一面趕走韓輔臣,一面告訴蕊娘韓在外面又纏上了個“粉頭”,以絕蕊娘愛戀之心。蕊娘聞說,疑信不定,唱出以上曲詞。
羞,自我觀照發現自身不符合倫理審美尺度而產生的情感反應;丑,則涉及他人的評價、反思他人眼中的自身瑕媸。所以兩種情感都帶有自省意識色彩。蕊娘感到的“羞丑”,像是深刻的內心獨白,情弦震顫十分強烈。這里主要是純潔之愛被褻瀆、誠摯之心受欺騙的恥辱;“一心看上韓輔臣”,“指望待天長地久”,卻落得個負心遺棄。“羞丑”,又包含一個名妓人格、身份自尊自愛的心理。她感到最難承受的是:“若是他果然離了我家,又去䠀別家的門,久以后我在這街上行走,教我怎生見人?”羞和丑,廣義上都屬“審丑”范疇,反映人對于美的反面(穢德、污名)的避忌。它毀壞人的榮譽、名節,窒息人的情感生活,是審美追求中的魔魘。于是蕊娘產生了“洗”和“遮”的心理欲求。“洗”,即民俗觀念“跳進黃河洗不清”的洗。它強調事物本質的潔凈,只承認污染了外表,而否認腐壞了內囊。“遮”則不同。它不否認事物本質有了不美斑痕,需要加以掩飾覆蓋。但這里都是作為排除“羞丑”對蕊娘心理壓力的行為方式出現的。為了強調這種方式的有力,洗,不用復盂之水,而以東洋海水。古人觀念中“海,天池”,能“納百川”(《說文》),有最大蓄水量,自然足可洗去一個桃腮之面的“羞”了。遮,不以繡帕錦屏,而用西岳太華。民間想象中,華山“高五千仞”,“廣十里”(《山海經·西山經》),自然足可遮蓋一個秀女軀體上的“丑”了。兩句本是渲染、比喻蕊娘“羞丑”情感的程度及其由此產生的心理負擔的深重,但喻中已含“大實話”。因作為倫理情感性東西的“羞丑”,不是可以用物質的“水”能夠清洗掉的,也不是能夠以物質的“山”可以遮掩住的。山雖廣大、海雖浩渺,其奈“羞丑”何?無限之“大”在特定的情況下,也未必能夠籠罩有限之“小”。緣此,作者進而寫出其心情:“大力鬼頓不開眉上鎖,巨靈神劈不斷腹中愁。”任何大力都難破愁苦。弄得有國難投,勝過那南浦傷別者。“愛你個殺才沒去就”,以極“殺才”言愛之深,自然即就是沒指望了,還存著永結同好之心。這首詞曲原是表現妓女對情人的深情厚意的,可“東洋海洗不盡臉上羞,西華山遮不了身邊丑”,卻使人獲得哲理啟示:屬精神世界的羞丑,絕不是由外物可以掩飾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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