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李商隱
深居俯夾城,春去夏猶清。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并添高閣迥,微注小窗明。
越鳥巢干后,歸飛體更輕。
這是一首登高遠眺中寓觀照自我、觀照人生的抒情詩,主體意識很濃郁,其中有李商隱在。它表現了詩人心情的恬適,對人生的執著,特別是由于對宇宙的凈化,內在智慧臻于光明澄徹之境,所以他能把桂林的山明水秀和初夏時生機勃勃的外在自然,同自己的離家萬里不無蕭瑟之意、但終于為當前的晴光霽色所陶醉的內在自然,兩相統一,含融于多層次的渾然意象之中:一邊是詩人擁抱桂林,一邊是桂林擁抱詩人;一主一客,得到和諧,得到匯合,得到情景交融之樂。這是桂林晚晴的人化,也是李商隱此時此際桂林之旅中心情的物化。這一幅《桂林晚晴圖》,抒發了李商隱的強烈的主體意識——讓希望之火在寂寞中燃燒、并且燒得熊熊不滅的主體意識。
他要從“晚晴”的價值觀來審視人生;不僅以自己的晚晴自慰,更面對著象征美好的人生晚景,亦即具有寬廣思想內涵的一面,來表現他的欣然盼望之情。
他要從“晚晴”的宇宙觀中求得自我超越。那些嫉恨鹓鳥的貓頭鷹,那些專揀窮人身上去吸血的“虱子,”那些含沙射影的鬼蜮,那些翻云覆雨、挑起黨爭的小人,更概括地說,是日落西山時京都樂游原上的景象,……一切一切,暫時忘懷一下吧!還是讓自己超越于目前所處的萬里間關的南荒,從宇宙的“晚晴”這一角度來祝愿人間的幸福……
由“晚晴”引起的感受很多,他還得選擇一個特定的角度。挑出最美好的時間和空間來渲染烘托出詩人的靜中默察,歌唱出他的“沉博絕麗”(朱長孺評李詩語,見其為商隱詩集所作序)的心靈呼喚。
詩篇的開始,是分別從空間和時間兩個角度展開晚晴序幕的。詩人首先是以居高臨下之勢,畫龍點晴地突出一個“俯”字,然后又從時序轉換、初夏來臨的天氣宜人中突出一個“清”字。商隱的住所原來在一個幽僻的地帶,再加以地勢高迥,所以能在俯眺月城中得靜謐之趣;更何況天氣又那么好,就分外給人帶來了高爽清新之感。
就在這高爽、清新的特定處所和時刻,詩人對“晚晴”的感受有了觸發的特定條件。他不因“幽居”而生枯寂,卻偏偏得居高俯瞰之樂;也不因為春去而萌發傷春、惜春之嘆,卻偏偏能對這城郊的初夏發生興趣,詩人的生氣盎然就可想而知了。但必須注意,商隱的桂林之作并不一律都是心情開朗的。只要我們細細地看一下商隱詩集,就會發現凄厲情調的詩篇的并不算少。這也難怪,詩人之遠赴桂林,正是他初離秘書省而去就任在當時一貫被輕視的“外職”,更何況又處邊陲絕域之地,較之3年后在徐州的心情自有很大的不同。這首詩可以說是詩人桂林之旅階段中的一個“變奏”。從中我們看到詩人對未來生活萌發了無限希望,饒有蓬山寄意的深心。明知蓬山之遠,而仍然是要托“青鳥”去探望,實際也就是表示自己要永矢不絕地追求美麗的理想。
為什么他有這樣堅貞的意志呢?“人間重晚晴”是很好的回答。這是人之常情,也是真理和“天意。”
為了不辜負這美好的“天意”,所以他要百倍地珍惜。
為了實現早日北歸,他希望天氣永遠美好,讓自己這寄跡在幽僻地方的小草兒得到噓拂。
為了銘感宇宙中這一個美好的時刻,他對當前的晚晴作出最高的評價。“人間重晚晴”,這五個字是何等擲地有聲啊!
當然,這評價不同于邏輯判斷,它是通過晚晴風光的具體描繪而展現的。由于天氣晴朗,視野開拓,它淡淡地照射到高閣小窗,分外使人感到心情舒暢,從而領略到晚晴確乎非同泛泛。此時此刻,詩人不能不聯想起自己的天涯飄泊以及他的崇讓里故宅了。雖說他這時還只有36歲,談不上晚年,可畢竟是經歷了頻頻的仕途風波之后,長期的心情抑郁需要這晴光的慰藉,更需要讓自己這南方的鳥兒趁天氣轉晴、羽毛干燥之際,以輕快的心情早日飛回北國。從這里,人們可以看出,詩人筆下的晚晴正是把宇宙意識和生命意識融為一體的心理深層結構。
傍晚的陽光不止一次地在李商隱筆下出現過,但因為出于不同情境,它們的自然內涵和社會內涵都各不相同。這首詩中突出的是晴光之好,既不同于西郊夕陽的凄厲,也不同于樂游原上的夕陽的冷艷。“越鳥巢干后,歸飛體更輕”,顯然是歡快而振奮的。由此可見,詩人的感興有其多變性,隨著外界景物的不同,主體的感情有所變化。詩中的開朗振奮,正是詩人對沉淀在自己心扉的十分濃郁的憂患意識的一種超越。看到詩篇的亮色固然是對的,但有了亮色,并不是就意味著完全進絕了憂患之情(國家的,個人的)。歸根到底,晚晴的歡快還只是飽經憂患的詩人瞬間的超越。在聆聽這變奏曲的同時,我們可不要忘記他的在千門萬戶邊巧“囀”的流鶯的本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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