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阮籍
湛湛長江水,上有楓樹林。
皋蘭被徑路,青驪逝骎骎。
遠望令人悲,春氣感我心。
三楚多秀士,朝云進荒淫。
朱華振芬芳,高蔡相追尋。
一為黃雀悲,涕下誰能禁?
阮籍《詠懷》詩,共八十二首,本詩排列在第十一。《詠懷》詩寓意隱晦,后世難明,本文無意涉及。
開頭六句。春天,長江水漲滿,顯得特別深;江岸上有一帶楓樹林,翠綠欲滴;蘭草茂盛,覆蓋了岸邊的小路;一匹黑色駿馬,在小路上盡興狂奔。儼然一幅生機勃勃的春意圖:長江、楓樹、蘭草無不欣欣向榮,馬兒精力過盛,即使被覆蓋了的小路,也令人覺得它得其所哉!面對此景,誰不想像駿馬那樣,暢快一番呢?
詩人騎在馬背上,也被洋溢于萬物中的春氣所感染,所激蕩,但他并未因此而立即投入春的懷抱,把自身融進春意圖中;相反,詩人以高度的理智,靜觀眼前出現的一切。他像一個藝術鑒賞家,要透過畫面,發(fā)掘出隱藏在物象后面的諸多奧秘。因此,“遠望”中的“遠”,與其說是指時間、空間距離,不如說是指事物由表及里的距離,“遠望”就是窮根究底。而“令人悲”的“悲”,也并非由春氣直接感發(fā)出來的情緒,而是詩人對眼前景物的更深層次的評價。只有站到這個高度上,才能真正看懂詩人精心繪制的春意圖。在那一片欣欣向榮景象的深處,作者已經安排了足以令人悲傷的危機。請看,江水草林,原先是那樣的協調融洽,悠然自得,幽雅自然,他們壓根兒就沒有料到黑色駿馬會突然降臨。然而,黑色駿馬終歸降臨了。它盡興狂奔的結果,只能令蘭草小路,一片狼藉;它痛快淋漓,喧囂放肆,自然破壞了江水草木的融洽,驚破了他們的幽雅甜夢。同被春氣激發(fā)出來的勃勃生機,結果卻如此地不能相容:馬兒歡樂,導致了江水草木的殘破;反過來,江水草木各得其趣,馬兒就只好不狂奔。快樂與悲傷,相反相成,互為表里,樂中藏哀,哀中有樂。如果想得再深一點,更遠一些,那么,眼前的欣欣向榮,正預示著將來的凋零衰亡。然而,無知之物。包括馬兒在內,又怎能想得如此深遠呢?它們只知自己眼前的歡快,不知這歡快中就隱藏著危機,更不知歡快的結果是噬臍莫及的悲哀!這是“令人悲”中的“悲”的含義。
自然之物只圖歡樂,不知悲哀,雖然可悲,但畢竟是無知之物,最不幸的是有知的人也往往不免于此。詩人的視線,從眼前景物移到社會,聯想到當時的某一“令人悲”的權勢人物的興趣作為。
第七、八兩句。三楚,古代以吳為東楚,江陵為西楚,彭城為南楚,合稱三楚,為戰(zhàn)國時楚國的疆域。這兩句是說,楚國多的是才華出眾的人士,這本身是一件好事,只是他們往往不把自己的聰明才智用到輔佐楚王治理好國家的事情上,而是用在迎合、誘導楚王不顧一切的游樂上。“朝云進荒淫”,楚懷王、頃襄時代有一個出名的文人宋玉,作了一篇《高唐賦》,描述懷王與巫山神女歡會的荒誕故事。臨別時,神女對懷王說:“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岨。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詩人以宋玉進《高唐賦》來泛指三楚秀士的所作所為,借以暗喻當代的某一權勢者,他的周圍也不乏才華出眾的人物,但是,這些人只知投其所好,誘導他全身心地投入游樂。
第九、十句。朱華,紅色的花,泛指那些能引起人們的視覺快感的鮮花。兩句是說,鮮花散發(fā)出迷人的芳香,這正是賞心樂事的大好時節(jié),蔡靈侯帶上妻妾寵臣,到高蔡縱情游樂,根本不管國家大事。“高蔡相追逐”,隱括《戰(zhàn)國策·楚策》“莊辛謂楚襄王”中莊辛所講的一個故事,蔡圣侯(應作“靈侯”)之事因是以:“南游乎高陂,北陵乎巫山。飲茹溪之流,食湘波之魚;左抱幼妾,右擁嬖女;與之馳騁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國家為事。”這是影射某一權勢者在“秀士”們的迎合、誘導下,在鮮花盛開的季節(jié)里,大規(guī)模地肆意游樂。
最后兩句。黃雀悲,“莊辛謂楚襄王”中,莊辛為說動楚襄王放棄游樂,而以國事為重,從小到大、從物事到人事,一連舉了蜻蛉、黃雀、黃鵠、蔡靈侯四類例證,最后類推到楚襄王。“黃雀”是其中之一。莊辛說:“黃雀因是以:俯啄白粒,仰棲茂樹,鼓翅奮翼。自以為無患,與事無爭也。不知乎公子王孫,左挾彈,右攝丸,將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類為招。晝游乎茂樹,夕調乎酸醎。”這兩句是說,某一權勢者一旦因不顧一切地玩樂而導致像黃雀那樣的悲慘下場,痛哭流涕又有誰能禁止得了呢?這是作者真正的悲哀。
某一權勢者是誰?作者不便直言,后人雖有種種說法,即使再合理,也只是一種推測,并非確指。這里不再深究。
我們想說的是在作者極度深沉的悲哀中,包含著一種正確地看問題的方法:人間的悲和喜是對立的,又是統一的,要全面地對待它,切不可強調一面而忽視另一面。一般說來,歡樂總是人們追逐的目標。人們在得到歡樂的時候,往往情不自禁地忘記了與之共生的悲哀,而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所謂樂而忘憂。一旦樂極悲來,就追悔莫及。這是社會中常見的現象,也是本詩特別強調的思想。要防止和改變這種情況,應該像詩人那樣,在樂境中不沉溺,保持清醒的頭腦,這樣他就能透過樂境,看到悲劇,進而防止和控制悲劇的產生,這才是真正的快樂,否則,悲哀就不可避免,“命運”這個逋逃藪,帶給人們的只是一種精神上的安慰,對解決實際問題是無能為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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