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典札記·“上樓”
六十年代初,我曾寫一短文談這個問題。原稿久佚,且談得不深不透。現就記憶所及,再事爬梳而申論之。
《詩三百》篇中只有“登高”而無“登樓”。登高所以望遠,在游子則因“有家歸不得”,為思鄉、思親、思妻子而望;在閨人則因丈夫久出不歸,為懷遠人而望。如《國風》中《卷耳》、《陟岵》等篇皆可作為代表。內容都是寫實,本無所謂“典故”。到了屈原,則馳騁想象,以“虛”帶“實”。如《離騷》的結尾處說:
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
實本自《卷耳》之“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便帶有用典用事的性質了。宋玉的《九辯》又用另一種方式來表達:憭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
看似旁敲側擊,實詩人自寫其心。朱熹《楚辭集注》釋之曰:在遠行羈旅之中,而登高望遠,臨流嘆逝,以送將歸之人。因離別之懷,動家鄉之念,可悲之甚也!
話是說到了點子上的。然究其本,仍是游子思鄉耳。故登高懷遠而起家國之憂思,實自屈原始。到了漢代,“樓”開始出現了。《古詩十九首》之二寫“盈盈樓上女”而“皎皎當窗牖”,正說她憑樓窗而遠眺(后來《西洲曲》的“望郎上青樓”,溫庭筠《夢江南》的“梳洗罷,獨倚望江樓”,皆與此同一機杼)。及建安時期,王粲的《登樓賦》和曹植的《七哀詩》(“明月照高樓”)就更有代表性。《登樓賦》雖寫游子思鄉而明言作者憂國傷亂之情;《七哀詩》則借閨怨題材而隱寓賢人感時不遇之怨。于是“登樓”的涵義更為豐富了,讀者因之也不能僅局限于游子思婦的內容去理解一篇看上去平淡無奇的作品。正由于登樓者可女可男,可以是閨人也可以是游子,才導致后人解釋李白[菩薩蠻]中“有人樓上愁”的“人”究竟是誰而眾說紛壇、莫衷一是。這就需要從作品的其它描寫去論證,不能只就“樓”而論“人”了。
真正把“登樓”這一細節賦以新的思想內容,似乎是從盛唐詩人開始的。王之渙的“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就不再是離人思婦的感情,而給人以人定勝天和高瞻遠矚的啟示。1956年我曾寫小文論王之渙《登鸛雀樓》,結尾處引兩首宋詞做反證。現轉抄如下:
北宋柳永[八聲甘州]云:“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于是這個天涯游子帶著“不忍登高臨遠”的矛盾心情凝眸而望,想象著久別的“佳人”大約也正在盼他早日歸來,其寂寥遲暮之情可想而知。柳永的胸中和他眼中的境界比王之渙顯然小多了。而南宋末年張炎的[八聲甘州]卻說:“有斜陽處,卻怕登樓!”連樓都不敢登了,還談什么壯志雄心,高瞻遠矚! 此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亦正王之渙之所以不可及也。
在同一時期,崔顥的《黃鶴樓》亦屬名作。有人認為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之于崔詩,不免有蹈襲掠美之嫌。其實崔詩不過以氣勢磅礴取勝,其主題并未跳出游子思鄉窠臼;李詩雖不免亦步亦趨,后四句卻包容了吊古傷今、憂讒畏譏諸般的內容,“浮云蔽日”的形象更道出盛唐即將一落千丈的癥結所在。故同為“登高”之作,涵義之廣狹是不可同日而語的。特別是杜甫的“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和“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直從屈原的愛國傳統繼承而來,不得一看到字面衰颯便認定詩人只有消極的一面。總之,不論“登高”或“登樓”,皆淵源有自而涵義日豐。若王安石之《登飛來峰》七絕,顯然兼用王之渙、李白二詩之意而加以發展,我已另有文說之,茲不贅。
只有明乎此,乃可以讀辛棄疾詞。《稼軒詞》中涉及“登高”或“上樓”者約十余首,而《丑奴兒》、《鷓鴣天》及晚年所作《南鄉子》可為代表。先看《丑奴兒》: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再看《鷓鴣天》的結尾:
欲知筋力衰多少,但覺新來懶上樓。
“少年”時之所以“愛上層樓”者,以有高瞻遠矚之雄心壯志也。及南歸以后,飽歷宦情,而家國興亡之恨,全無著落,于是才“欲說還休”,而且“但覺新來懶上樓”矣。“懶上樓”者,正是反用《登鸛雀樓》詩意。然而稼軒晚年,再度被朝廷起用,一腔熱血,復從胸中沸起,因此他又寫下了《南鄉子》。其起句云:何處望神州? 滿眼風光北固樓。
表面看去,雖沿《登樓賦》與《登鸛雀樓》兩者之主題;然思鄉之情與憂國之恨,雄心未死而壯志難酬,俱于一句之中寫盡。其內涵之豐富復雜,實兼有屈、宋、王、曹、李、杜諸家之作之情思。倘不細經品味,著力爬梳,只囫圇讀過,誠未能知其詞境之深遠無窮也。詞到稼軒,已臻“前不見古人”地步,即以其用“登樓”、“上樓”一典而言,亦大非前賢所及。至于辛詞中其它有關登高、登樓之作,悉可以此意求之,會心自當不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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