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籬《雜談麻雀》原文|注釋|賞析
人的記憶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時候的。比如平常很熟悉的字,偶到用時卻忽然杳無蹤跡;有時,原本不想記住也不必牢記的陳年瑣事,不知因了一點什么勾引,竟突然呈現眼前,歷歷在目。
最近在報上看到討論麻雀的文章,便沒來由的記起一段陳年小事。1952年年底,蘇聯電影藝術家代表團來到中國。一次晚宴上有一道菜是酥炸麻雀,拉迪尼娜問是何物,不知翻譯是沒有學過這個字還是一時忘記,回答不出。在座的還有兩位早年曾在莫斯科學習過的同志,他們也都忘了這種小東西俄文叫什么,一位干脆說: “蘇聯沒有麻雀” ,但另一位卻偏偏證明他在莫斯科親眼見過。幾句話間,翻譯找到了竅門,只見他嘴上吱吱喳喳,臂膀上下搧動,算是用直觀教學完成了任務。
麻雀之于我,還另有一段姻緣。七、八歲時,搬梯子上房揭瓦,掏過一只小麻雀。窗上吊一只小籃子算是它的窩。后來養熟了,每當我放學回家,它便飛來頭上肩膀上落著,亂叫一陣表示歡迎。這小麻雀頗有本事,曾經活捉過一頭蒼蠅吃,從此我便常拍蒼蠅喂它。大約一年之后,它被一只惡貓吃掉了。
麻雀吃蒼蠅,而麻雀與蒼蠅又同登四害之榜,定為剿滅的對象,這的確有點兒復雜。麻雀吃莊稼固然不好,然而讓它和蚊子,老鼠,蒼蠅并列,我總覺得有些委屈。徐悲鴻畫過一群冬天的麻雀,題為 “晨曲”,專門歌頌這小生物給人間的音樂。可是有那位畫家歌頌過綠頭蒼蠅的嗡嗡叫呢?
去年,除四害的口號提出以來,麻雀的確遭受了大規模的槍誅筆伐,黃泉道上去了多少,因為沒見統計數字無從說起。但筆伐記錄則有案可查,全國報紙當時都刊載了麻雀的“罪行錄”,不少大塊文章用“科學計算”說明著一只麻雀一年要繁殖若干窩,如此,麻雀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子孫孫將要奪盡人類口糧! 如果這統計真實,就真有點可怕,麻雀當然罪該萬死。不過事隔一年,華東的上海、南京等地樹葉被蟲吃光,科學家說這和把吃樹上蟲子的麻雀消滅了有關。百家爭鳴,真有好處。最近有人又例舉了麻雀吃蟲的益處,他計算著麻雀吃去稻田一條幼螟,則為人類保存糧食若干粒,一只螟蟲可生若干只蟲卵,如此累計,麻雀又益莫大焉。
對于麻雀,既然已經提出了有害的證據又提出了有益的證據,這一段公案便又重新開審。對于麻雀,現在不是在討論怎么消滅和應否消滅的問題了,而是在科學地分析它的益害比重。看來麻雀很可能將由消滅對象轉為控制對象。其實要消滅也確有困難,早在1931年2月,東方雜志就報道過蘇聯也下過捉麻雀的命令,然而廿六年以還,至今莫斯科仍然有麻雀的晨曲傳唱。
從小麻雀的命運有了轉機這件小事上,仿佛悟出了一點道理:
哲學上講矛盾的統一。只說一面之詞便往往不準確,在麻雀問題上正是如此。明明是麻雀既吃谷物又吃害蟲,但是只承認它吃糧食從而決定消滅,結果是消滅了麻雀,未必就減少了糧食的損耗,原地踏步走,白費力氣何苦?
獨立思考還得大力提倡。科學必須是客觀的,但是卻有為了證明麻雀該消滅才作科學調查的“科學工作者”,他解剖麻雀的胃,但專門數谷粒而不計草籽和毛蟲,這就給并不科學的決定加上了科學的冠冕,這或與人云亦云之風有關,或與“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方法有親戚聯系。
如果從麻雀問題能汲取些教訓,因小及大,則也收益非淺。
(1957年第3期《漓江》)
賞析 這是一篇思路寬、知識廣、筆法活的好雜文。作者談的是小麻雀的事,但卻寄寓著大道理。
作者就麻雀的翻譯問題,信筆寫來,從小時候掏麻雀談到現在的除四害,不拘一格,海闊天空,縱意而談,涉筆成趣。讀者在娓娓而談之中,逐步領會文章的弦外之音,很自然地接受作者所要闡明的思想和事理。
缺少辯證法,看問題片面,這是我們常犯的毛病。如何學會全面地看問題,避免片面性這是一個迫切需要解決的重大問題。文章不從理論上下筆,而是在當年被列為四害之一的麻雀上去做文章。文章的第一自然段從閑聊開始,看似閑筆,實際上是閑筆不閑,它為下文的記敘和議論作了鋪墊,使文章在拉家常中開始,縮短了作者和讀者之間的距離,創造了一種自然、和諧的氣氛。接著,以形象的筆墨,細致地記敘了以麻雀招待外賓發生的一個小故事,和自己小時候以蒼蠅喂麻雀的故事,這兩個故事增加了文章的趣味性,也有利于突出主題。然后,再逐層深入去談除四害的問題。作者思想敏銳,敢于直言,指出當時把麻雀作為害蟲來“剿除”的做法是不對的,進而提出了在工作中堅持實事求是,堅持科學,堅持尊重客觀規律的問題,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如果我們當時能多聽聽這些小故事,并且真正能聽進去,就不致于釀成后來的錯誤了。
文章采用以小見大的寫法,使讀者“收益非淺”。它沒有八股格式,沒有陳詞濫調,行文走筆揮灑自如。文中時而歷史,時而現實;時而蘇聯,時而中國; 時而故事,時而議論; 時而談畫家的畫,時而談科學家的分析,充分說明作者的思路寬,知識廣,寫法活。沒有豐富的知識,囿于一格,是很難寫出這樣充滿生氣的文章來的。
文章的語言幽默、老辣,很有特色。如“對于麻雀,既然已經提出了有害的證據又提出了有益的證據,這一段公案便又重新開審。”“其實要消滅也確有困難,早在1931年2月,東方雜志就報道過蘇聯也下過捉麻雀的命令,然而廿六年以還,至今莫斯科仍然有麻雀的晨曲傳唱。”這類語言,在文章中隨處都是,十分幽默而有余味。文章的知識性、趣味性、思想性熔為一爐,使人樂讀。
上一篇:蕭軍《雜文還廢不得說》原文|注釋|賞析
下一篇:賀青《杜鵑的叫聲》原文|注釋|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