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衣萍《古廟雜談(四)》原文|注釋|賞析
我初到北京的那一年,東安市場仿佛是一片焦土,只有幾間矮小的店鋪,還留著幾壁燒殘的危墻。伴我到東安市場的T君,指著一堆瓦礫的焦土告我說,“那里從前是很鬧熱的。”
“哦!”我毫無感想地回答T君。
不知過了幾月,而東安市場在鳩工動土了。又不知過了幾月,而東安市場煥然一新了。
那時我相識的似乎只有T君,所以再陪我去逛新建筑的東安市場的仍然是他。
“呵!如今的東安市場比從前寬敞得多,整齊得多了。房屋比從前高大,街道也比從前開展了。”T君贊美地說。
“哦!”我含糊地回答T君,腦中引起許多的感想來。
我們徽州的熱鬧商埠,當然要推屯溪鎮了,所以徽州人都稱屯溪鎮為小上海。
有一年,那時我頭上還梳著小辮子罷,屯溪鎮失火了,一晚便燒去幾百家。
我慘然了,聽見這火災的消息以后。
“那有什么呢?屯溪鎮是愈燒愈發達的。”父親毫不在意的說。
“難道燒去許多房屋財物也不可惜么? 難道這樣大的損失,反愈損失愈發達么? ” 我似乎不相信父親的話地說。
“損失,這不過暫時的。我所看見的屯溪鎮是: 火燒一次,房屋整齊而且高大一次; 火燒一次,街道寬大而且潔凈一次; 火燒一次,市面繁華一次?!?br>
我當然不懂了,因為父親說的是屯溪鎮的歷史上的話;而我那時年紀很小,我的頭腦中簡直沒有屯溪鎮的歷史。
但后來也漸漸明白了,從我的頭上的小辮子剪了以后。
我看見了許多古舊的老屋,在我的故鄉,污穢而且狹隘,墻壁已傾斜得搖搖欲倒了,然而古屋里的人們照樣地生活著、談著、笑著,他們毫不感覺危險而且厭惡。
我懷疑而且不安了,“這么古舊的老屋還不想法子改造么?”
“改造,談何容易,要損失,還要代價?!?一個老年人很藐視地告訴我,他是我的親戚。
我恍然了,知道改造不是那么容易。
然而狂風吹來,古屋倒了,新屋又建筑起來了; 大火燒來,古屋毀了,新屋又建筑起來了??耧L和大火底下,當然損失了不少的生命和財產,然而新屋終于建筑了起來。
從此以后,我贊美狂風,也贊美大火,它們誠然是澈底的破壞者; 然而沒有它們,便也沒有改造。
有時我也替愚蠢的人們可憐; 有時我又想,為了改造,為了進步,愚蠢的人們是應該犧牲。
我希望狂風和大火毀壞了眼前之一切的污穢而狹隘的房屋,在荒涼的大地上,再建筑起美麗而高大的宮殿來。我希望澈底的破壞,因為有澈底的破壞,才有澈底的建設。
我贊美東安市場過去的大火,因為有了它,東安市場才有現在的新建設。
(1925年3月26日《京報副刊》第100號)
賞析 無破壞即無新建設。北京的東安市場因遭了大火翻新重建后,變得比從前更寬暢、整齊、高大了。安徽的屯溪鎮歷經焚燒反而越燒越發達:“火燒一次,房屋整齊而且高大一次;火燒一次,街道寬大而且潔凈一次;火燒一次,市面繁華一次”。因為舊的房屋盡管污穢而且狹隘,已搖搖欲倒,然而古屋里的人們照樣生活著、談著、笑著,他們毫不感覺危險和厭惡。要改造嗎?談何容易?老人先就出來反對。所以沒有不留情面的大火將其化為烏有,徹底廓清其根基與瓦礫,就建不起新的高樓大廈。同理,舊的道德文化,舊的制度習俗,舊的生活方式,雖然荒謬、野蠻,是一種害人害己的東西,但由于是“古來如此”且又無往而不合于圣道,所以既得利益者固然要拚命“衛道”,即使受害者也因久已習慣于此,不再覺得是苦難,反以為是人生常態。因此倘有人欲進行社會改革,衛道者必率“群力”以死相抵抗。所以,對傳統舊物如果不經過徹底的毀滅性的批判,不“全部踏倒它”,就無從建設新文化、新道德、新社會和新生活。
文章以房屋街衢被燒才會有重建做比喻,來談社會革新的道理,顯得生動具體。而且作者不是超然和不動聲色地告訴別人一個現成的道理,而是帶著傾向性,帶著自己對除舊布新、對大破壞與大建設的強烈渴求來說理,形成了這篇雜文散文詩般的激情洋溢的強烈抒情性。這就產生了既能曉之以理,又能動之以情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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