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曲》言情贈友詩歌
憶梅下西洲②,折梅寄江北③。
單衫杏子紅④,雙鬢鴉雛色⑤。
西洲在何處? 兩槳橋頭渡。
日暮伯勞飛⑥,風吹烏臼樹⑦。
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⑧。
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⑨。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⑩。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11)。
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12)。
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
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
海水夢悠悠(13),君愁我亦愁。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西洲曲》 “續(xù)續(xù)相生,連跗接萼,搖曳無窮,情味愈出” (沈德潛 《古詩源》 ) ,是南朝樂府民歌的優(yōu)秀代表作品,被清人陳祚明譽為 “言情之絕唱” (《采菽堂古詩選》 ) 。
《西洲曲》 開頭兩句: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抒寫女主人公以憶梅起興,寄梅寓情,具有著深刻的含意。梅能雪中開花,霜中結實,能經住艱難困苦的考驗,是志行高潔、忠貞不二的象征。唐宋璟 《梅花賦序》 贊為 “歲寒特妍,冰凝霜泫,擅美專權。相彼百花,誰敢爭先。鶯語方澀,蜂房未喧,獨步早春,自全其天”。現在女主人公可能目睹梅花初放,因而憶及情郎在落梅時節(jié)離我而遠到江北,因此才有折梅寄到江北的行動,其中蘊藏的美好的回憶與純真的感情,個中人自能心領神會。元郭豫章 《梅花字字香》前集所寫的“任是霜凌不變心,風饕雪虐長精神……三郎見此應傷感,膚雪參差見太真”,我們從中可以得其仿佛。折梅相贈在情人之間固有其特殊的含意,即令在社會上的不同階層,通過贈梅也都有其豐富的內涵。《太平御覽》 卷970引《荊州記》 云: 北魏太子庶子陸凱與劉宋 《后漢書》作者尚書吏部郎范曄相友善,陸凱自江南即曾寄給在長安的范曄一枝梅花,并贈 《花詩》 曰: “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寄一枝春。”元中峰禪師在 《梅花百詠》中有一首 《寄梅》 說: “故人遙隔隴云邊,折玉傳香水驛寒。江北江南重相憶,只將春信報平安。”元顧瑛 《玉山璞稿·次琦龍門草堂清集》 也有 “故友別如三月久,梅花折寄一枝看”。凡此種種,無不寄寓著相互理解、冰清玉潔的醇厚友誼,絕非一般其他贈物所能代替。女主人公通過 “折梅寄江北” 的行動,那就更在其他友好感情之上了。
《西洲曲》 在南朝樂府民歌中是最長的一首,不論時間、空間和情節(jié)上都有很大的跳躍性,必須把省略的部分添補上去,才能得到清晰的理解。本來情人離別,相思殷切,往往懶得梳妝打扮,如 《詩經·衛(wèi)風·伯兮》 就說: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可是 《西洲曲》 卻著意刻畫女主人公精心的修飾,如 “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不僅由杏紅色的單衫暗示季節(jié)的變化: 時令已到初夏,而且描述女主人公兩鬢烏發(fā)柔潤,穿著俏麗。這并非賣弄風騷,而是企盼心上人隨時隨地都能撲進自己的懷抱。因為“西洲在何處?兩漿橋頭渡”。清楚點明女主人公所在地的西洲離橋頭不遠,揮動雙槳很快就可到來,二人相距不是天涯海角,這就更加撩動相思的心情。“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兩句,也是情景交融。伯勞是一種飛禽,常常獨來獨往,天晚竟落到自家門前的烏臼樹上,使女主人公認為這是情郎將要回來的前兆,于是不由自主地走向門口看個究竟,“門中露翠鈿”便是迫不及待的心情的流露。“開門郎不至”,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為排遣苦悶,乃去“出門采紅蓮”。蓮花不僅紅色一種,所以專點紅蓮,可以用梁沈約《詠新荷》 中的“寧知寸心里,蓄紫復含紅”去體味,專采紅蓮,乃是包含著對情郎的一片丹心啊! 蓮與憐諧音,憐者愛也,采紅蓮就寄寓有真誠相愛,矢志不移的堅定信念。“采蓮南塘秋”,一個“秋”字,又把時令由夏推移到了秋天。古人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說法; 反觀我們女主人公在這漫長的日子里,又該是何等的苦挨苦盼啊! “蓮花過人頭”,這個“人”字,具有特定的含意,尤應著眼于女主人公的身上。蓮花超過了女主人公的頭頂,象征著被赤誠的愛情所籠罩。“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 當相思無時或已的情況下,低頭把玩蓮子,仍然陷入相思的深情中。“蓮子青如水” 的“蓮子”,已由諧音的“憐子”直接挑明了女主人公的心聲,“青如水”更說明了憐愛之心如綠水般的純結透亮。“置蓮懷袖中”是把蓮子認真收拾到懷袖之中,以成為自己的慰藉,卻又一唱三嘆,再次表示“蓮心徹底紅”,用雙關語說明相愛之心的熾熱。這一連串的行動和心理刻畫,既細膩而又生動地描繪出一幅刻骨的采蓮相思圖。
《禮記·月令》云,仲秋鴻雁來。我國古代有鴻雁傳書的佳話。時令推移到了鴻雁南飛的季節(jié),“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女主人公朝思暮想,不見情郎到來,抬頭看到飛鴻,又目睹飛鴻落滿西洲,似乎這又是一個情人相見的吉兆。于是登上繡樓,便于遠眺,雖然“樓高望不見”,仍舊滿懷癡情,不惜“盡日欄桿頭” ,整天爬在欄桿上凝望。“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我們可以透過十二曲的欄桿,一窺女主人公低垂的雙手是那樣的晶瑩明潔、溫潤如玉,而神情又是那樣的專注。可以說把一幅美人望穿鴻雁圖又刻畫得入木三分。
“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是“仰頭望飛鴻”的繼續(xù)。“卷簾”的動作是急切盼望情郎歸來的心態(tài)反映。但是卷起簾兒不見情郎,所看到的萬里晴空,猶如碧波浩渺的汪洋大海。看得出了神,想得很多很多,不知不覺已到了黃昏,似乎進入了夢境:“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女主人公直接袒露心曲:不僅自己受著相思之苦,情郎同樣也受著相思的煎熬。這難解的愁悶,如海如天的無邊無際,無時或巳。“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這最后兩句再次表明了女主人公的一往情深。此之所謂“意”者,自是相思之意,相思之苦。女主人公何以會把希望寄托到南風身上呢?這可能和古代歌謠“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愁怨)兮”有關。南風既然能解除民眾的愁怨,也會體恤情人兩地分離的痛苦,能把團圓的美夢直接吹到她的家中,使他們在精神上可以獲得暫時的安慰。那么,夢醒之后呢?勢必更加惆悵,繼之以無窮的眷戀,刻骨的相思,自在意料之中。
這篇纏綿悱惻,如膠似漆的戀歌,有著江南水鄉(xiāng)的鮮明特色。用 “兩槳橋頭渡”點染出女主人公居住的位置,還用荷塘、蓮子、海水來烘托所居住的環(huán)境,這在北方的民歌中是接觸不到的。關于時間和空間的變化,作者只從物象的轉換中去體現,并不從正面加以點明。如梅開臘月,“折梅寄江北”,當為冬天; 梅花春天凋落,“憶梅下西洲”,當是春天; 杏子初春黃熟,人已穿上夏裝,“單衫杏子紅”,當是初夏; 蓮花夏日盛開,“出門采紅蓮”當是盛夏。蓮子秋天成熟,“低頭弄蓮子” 當是秋日; 鴻雁仲秋南飛,“舉首望飛鴻”也暗示了季節(jié)的推移。從西洲的家中到門前,去南塘、上青樓、倚欄桿、至卷簾等一系列活動,也說明了女主人公在空間上的轉變。而時間和空間的轉變,無不伴隨著女主人公相思之情的深刻的發(fā)展,很好地體現出了情景交融的藝術手法。其中還有諧音和雙關語的運用,益發(fā)耐人尋味。全詩共三十二句,韻腳多變,讀起來瑯瑯上口,加上 “風吹烏臼樹。樹下即門前”、“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等頂針格的修辭方法,增強了句意和畫面的聯接,尚有 “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等鉤句的修辭方法,更使上下句聯結成有機的整體,從頭至尾,流暢自然,很能引人入勝,譽之為“言情之絕唱”,的確可以當之無愧。
注釋
①本篇錄自宋郭茂倩《樂府詩集》第七十二卷《雜曲歌辭》,標作“古辭”。徐陵在南朝梁時編的《玉臺新詠》,以及明張燮《七十二家集》、胡之驥《江文通集匯注》均認為梁江淹所作,清沈德潛 《古詩源》又標為梁武帝所作,但復注明 “一作晉辭”。由于 《玉臺新詠》 已有著錄,故 《西洲曲》的產生不會遲于梁代。因為是一首優(yōu)秀的民歌,可能在采輯和傳唱的過程中,經過了某些文人的加工,才有不同作者的說法。②下: 凋落。西洲: 女主人公的家鄉(xiāng)。據唐溫庭筠 《西洲曲》 說: “悠悠復悠悠,昨日下西洲。西洲風色好,遙見武昌樓”,西洲可能離現在湖北武昌市不遠。③江北: 男子所居之處。④杏子紅: 一作杏子黃。著杏黃色單衫,表明已到初夏。⑤鴉雛色: 頭發(fā)像小烏鴉羽毛那樣烏黑發(fā)亮。⑥伯勞: 鳥名。仲夏始鳴,好單棲。⑦烏臼樹: 落葉喬木。夏月開花,種子可制肥皂、蠟燭。⑧翠鈿: 鑲嵌翠玉的金花。⑨蓮: 諧憐字。⑩蓮心: 諧憐心,即愛憐之心。徹底紅: 喻憐愛的深透。(11)飛鴻:語義雙關,古有鴻雁傳書的說法,表示盼望書信。(12)青樓:用青色涂飾之樓,為淑女美人的閨房。至唐,才用以指妓院。(13)悠悠: 渺茫遙遠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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