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二首》言情贈友詩歌
風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
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
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
斑騅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
重帷深下莫愁堂,臥后清宵細細長。
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用組詩的形式來抒寫愛情,寫戀愛中人的心理活動,愛情的執著堅貞,失戀的痛苦悲傷等等 (古人通稱為“艷情”) ,唐人李商隱可以說是一個成就卓著的創造者。這些作品惹得許多后人對李商隱本人的愛情婚姻生活作過細致的查考。而通觀其全部詩作和生平遭際,有些人又覺得他的不少愛情詩,還蘊含著更深廣的內容,很可能與詩人對坎坷身世的感傷有關。總之,李商隱的愛情詩,尤其是他那些七律《無題》,千百年來人們一方面是由衷喜愛,珍之寶之,另一方面卻又從內容到本事都是眾說紛紜,迄無定論。
現在讓我們暫時撇開前人的種種說法,盡可能不帶先入之見地來直接讀一讀李商隱的兩首七律 《無題》 。
先看第一首。“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首聯寫得明白,說的是有一個人在深夜中用又輕又薄的“鳳尾羅”和“碧文”布縫制繡帳。“鳳尾香羅”,是一種織著鳳尾花紋的羅紗。“鳳尾”既是羅紗上的花紋,又暗示其情密細薄,所以要用好幾重來縫帳子,加上一個“香”字,愈顯此帳之高雅名貴。“碧文圓頂”,指用青碧花紋的布制成的帳頂。這無疑是一頂質料和做工都很考究的帳子。字面告訴我們的就是這一些。但詩的妙用在于以一當十,以一當百。每句詩字數有限,但有限的字構成詩句之后,就形成了一定的情景、意境和氛圍,就給讀者提供了一片馳騁想象的天地。愈是高明的作者,啟發和推動讀者進行創造性藝術想象的本領就愈高。試看,從這兩句,我們不是就可以想得很多嗎?首先,是誰在縫帳子?其次,是在什么地方縫?最后,也是最要緊的,為什么要縫這帳子?按照生活常識,我們即使不看下文,也不難想見,一定是一位女子而不是男子在縫帳子,而且她總得在與 “鳳尾香羅”相稱的比較富麗的閨房里縫才對。至于為什么要縫?卻是個謎。我們只知道中國古代民俗是把紅羅帳、合歡帳之類用品與男女好合,即與婚姻之事相聯系的。倘若那帳子上繡有鳳凰、鴛鴦、蝴蝶之類花紋圖案,這種聯系就更加不言而喻了,因而這類物品常常成為古代詩詞中一種特定的語象,一種象征與暗喻。那么,這是不是意味著詩中所寫的那位夜深縫帳的女主人公是一位待嫁的女子呢?有這種可能,但單看這兩句還不好肯定。我們需要帶著上面初步的了解和這個謎再往下讀。
頷聯 “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上句只能是寫女子。以剪裁成月亮形的羅扇 (或絹扇) 來掩蓋滿面羞容,不會是一個男子的舉動。那么下句呢?下句的字面是說: 車子走得很快,發出隆隆的響聲如同打雷,因此沒能講成話。這里又有了一連串的問題: 是誰的車?誰坐在車上,誰在車下?到底誰跟誰沒能說成話? 中國舊詩在語法上的不完整性,使人們在主語模糊不定的情況下去體悟、去猜測,在克服困難中去獲得樂趣。根據上下文,我們不妨這樣理解,這一聯描寫的是以前曾經發生過的一件事,是男女主人公的某一次邂逅。女主人公坐在車上,在行進中猛地看到了就在道旁的意中人。這猝然的相遇,既叫她興奮,又讓她心慌,她頓時面紅心跳,竟情不自禁害羞地舉起團扇將臉遮住。然而就那么一會兒,車子無情地、轟隆隆地開了過去,這對情人難得一見的機會就這樣失諸交臂。這實在太遺憾了。這遺憾是雙方的,所以牢牢留駐在兩人的記憶之中。“扇裁月魄”這兩句,不但真切描繪了當時的情景,而且把匆匆相遇竟未交一語就又分手的男女主人公的無窮惆悵渲染出來了。
以上兩聯,都可以看作是詩人 (他可能就是男主人公,但也可能根本不是,我們沒有充足的證據,不能判定也不必判定)對女主人公的客觀描繪。一聯寫現狀 (可能是詩人想象中的現狀),一聯寫往事,詩思跳躍的幅度頗大,貫穿的線索是一種心心相印卻又可望而不可即的愛情。因為是寫愛情,當然不能不涉及男子。但重點顯然是在女主人公這一邊。我們讀上兩聯的印象如此,在讀解下兩聯時,便應當牢牢把握這個線索。
“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兩句該是說女主人公那日日夜夜無望的企盼。她無數次地長夜獨守,陪伴她的只有燃成灰燼的蠟燭; 她年復一年地等待,石榴花紅了又謝; 謝了又紅,可是卻再也得不到愛人的消息! 這兩句可謂字字珠璣。字面是那樣富麗熱鬧,情調卻是那么凄涼絕望,“曾是……斷無……”的句式結構把以往和目前綰合在一起,造成一種漫遠悠長的時間感,使讀者在聲調抑揚的吟詠中,只覺得一顆心在往下沉、往下沉。還需注意的是,詩人的筆觸雖然落在女主人公這一邊,但深知人情而又富于聯想的讀者當能體味到另一方的痛苦: 跟她的寂寞孤處、無望等待緊密關聯著的,豈不是他的百般渴念不能一見?這情形從他的角度而言,豈不就是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詩的末聯依舊從女主人公這邊著筆。寫她在百無聊賴中的幻想。這就使低沉到極點的氣氛有一個小小的回旋,使詩多少帶上一點亮色——這是詩人人道精神的曲折表現。詩人想象,這位女主人公雖然長年寂寞孤處,但在她心頭還存在一點幻想。她幻想意中人的駿馬 (那傳說中陸郎的斑騅) 已經系在垂楊岸邊,也許有一天會意想不到地向自己奔來; 而自己呢,更渴盼著有一天能像曹植《七哀》詩所寫的那樣: “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也許正是這種幻想支撐她一年年的苦熬,支撐她永遠不斷地在縫制那頂象征著美好婚姻的羅帳! 讀到這里,我們再回頭審視詩的首聯,對于這位女主人公深夜縫制羅帳的舉動似乎可以理解得更深。原來,她之所以這樣做,很可能根本就是一種癡情的自我安慰,甚至是在被閉鎖的生活逼得心理變態之后用這種無盡頭的機械動作在尋求著某種精神寄托吧! 涵泳于全詩的意境之中,我們怎能不因它所表現的愛情無望的極端痛苦而戰栗!
組詩的第二首,是對前一首的發展和補充,其基本規定情境與上一首相同,即都是從男子視角來寫女子不如意的愛情生活,因此詩的內容大體仍由旁觀者的體察描敘和設身處地的感嘆兩部分構成。
“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后清宵細細長”,補寫出前一首未能顧及的女主人公的居室環境。“莫愁堂”,含義有多層,既說明這是一間陳飾華美的閨房,又暗示女主人公長得像傳說里著名的莫愁女那么美麗。而“重幃深下”則不但使屋內陳飾具體化,而且更直接顯示出女主人公被拘于深閨、形同幽囚般的生活。“臥后清宵”云云,是說女主人公短暫的睡眠后 (請別忘記,昨日深夜她還在縫帳子),在清晨早早醒來,只覺得時間過得那么緩慢,就像抽不完的長絲,使她痛感寂寞的時光難熬。這一聯,上句是詩人對女主人公生活的設想和描繪,下句已不僅是客觀描寫,而加入了代女主人公抒慨的成分。這就為向頷聯的過渡作好了準備。
“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兩句,性質與前聯下句相似,是詩人充滿感情的旁述,又是女主人公心底的慨嘆。
高唐神女曾在夢中同楚王歡會,正如同我們的女主人公無數次地夢遇情人一樣,可是那畢竟只是一個虛幻的夢; 而現實呢?卻跟古代民歌里唱的那樣:“小姑所居,獨處無郎。” ( 《神弦歌·清溪小姑曲》 ) 她根本無從和自己相愛的人見面。夢和現實的對立是那樣鮮明、那樣無法調和。那么,夢得愈多、愈甜,就必然愈感到現實的無情和難耐。于是很自然地,不論是詩人還是詩人心目中的女主人公都會從內心深處發出對于冷酷環境,對于不幸的命運的強烈怨恨。“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菱枝、桂葉當然是比喻女主人公(“桂葉”既指桂樹之葉,又是唐代女子畫眉的一種形式),強調她的柔弱、美麗、氣質芬芳和命運的無主、不定。“不信”有不管、不顧、不惜之意。“誰教”有怎會、何讓之意。“風波”和“月露”以自然之物喻指無法自主把握的命運。這命運對女主人公,既是多情的,又是無情的。它既像清冷潤濕的月露那樣,使具有美質的女主人公發出誘人的芳香; 可是它又像粗暴恣肆的狂風巨瀾,無情地摧折著這個柔弱無依的女子!在這兩句詩中,詩人和她的女主人公用同一個聲音充滿哀怨地向命運 (實際上就是向主宰命運的人) 呼喊: 你既根本不顧一個弱女子對于幸福的自然要求,而對她橫加摧殘,那你又何必令她具有如此芳香的美質和一顆如此敏感的心呢! 如今在我們看來,這呼喊豈不就是對于一代代養育著子女、主觀上也希望子女幸福,卻往往在實際上摧殘著自己子女的人們的痛切責問嗎? 豈不就是對于這些盲目摧抑人性的人們所遵奉的禮教戒條的控訴嗎?
但人性的要求畢竟是強大的,壓抑愈重,反抗愈烈。明明知道相思毫無益處,理想的結合絕無可能,但心靈的自由畢竟控制不住,癡情的人們還是可以抱著永恒的相思而悵恨終身,哪怕因此落得一個 “清狂”的名聲也在所不惜!這就是這首無題詩末聯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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