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王維同時人芮挺章編選《國秀集》,收開元以來迄天寶三載之詩作,此詩也被收入,題為《初至山中》。由此可推知此詩當作于開元二十八年(740)至天寶三年(744)之間;且詩中言“中歲頗好道”,正與作者時年四十余歲相吻合,當為作者初隱時所作。其時李林甫當政,王維的恩師張九齡被貶,政治空氣由清明變而為渾濁,他的心情自然是十分沮喪的。張九齡見逐,不僅意味著他政治靠山的喪失,而且象征著封建開明政治的幻滅。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他一方面對官場感到厭倦擔心,另一方面卻還留戀名祿,不能決然離去。思想上這種極度的矛盾,使他產生了一種更為清醒的認識。此詩言: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謁璿上人》詩稱: “少年不足言,識道年已長”,自此后,他開始了半官半隱的生活。這固然是一種消極情緒的反映,但也表現了作者不滿現實、不愿隨波逐流的一面。說“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似乎有一種宣告自己的人生觀念已轉變的意味。“好道”實指追求自然的寧靜淡泊,而家居南山就是根據這種追求而來。作者這種“中歲好道”,一方面固然與他崇奉佛教不無關系,另一方面也表現出他在大半生閱歷中對社會人生的獨特領悟。而正是由于這種領悟,所以時時“興來每獨往”,興來時有陶然山水之樂趣,有領略世事參悟人生的玄機。“興來”常常是悠然自悟,因此“每獨往”。下句的“勝事空自知”與“興來”又是相依存的,“勝事”即言浮生世故,碌碌萬事,從“勝事”中領悟引發出“興來”,又因其興來獨往而進一步參透勝事,乃至于完全否定它: “空自知”。“空自知”可以說是一種直接的結果,是徹底領悟的終點,即認為世事皆空。這四句意在敘說自己由世路沉浮而漸入禪意。這尚屬言之可及者,后面四句則是禪意之呈現,其渾然天機了不可言。“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表面上看,這正是獨行山中之所見,遁水而行直至盡頭處,獨坐送目,看白云悠悠飄浮天際。這似乎是在寫景,其實正是作者心與物相統一的表現。“獨往”而直至“水窮處”,孤坐但看“云起時”,這里都表現出一種孤懷,是形式上的孤獨。然這種形式的孤獨卻標志著一個從“多”到“一”,進而趨于“無”的演化過程。形式上的“孤”與“無”也就成了實質上的無窮、無盡。這是只有通過體悟方能獲得的。這種體悟如前所言,自是擺脫了世事萬物,無所牽累所致,因而也才能“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沈德潛謂之: “行所無事,一片化機,末語無還期謂不定還期也。”(《唐詩別裁》)“無還期”的核心是任性自然,恣意盡興。
這首詩很著名。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為它典型地反映了詩人在特定時期的精神風貌,同時,它代表了作者詩歌的基本情調和總的風格;是其在創作上所達到的高妙境界。詩人用平淡的語言,平淡的章法,表現出韻致獨到的意境,這正如紀昀所說是“由絢爛之極而歸于平淡”,把深沉和無限含蘊在自然閑散之中。其中名句如“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正不是一般的心曠神怡,情意交融所能解釋,而是如《苕溪漁隱叢語》引《后湖集》所云:“此詩造意之妙,至與造物相表里,豈直詩中有畫哉?”即是說,其妙處已不在于簡單的情景關系,而在于情隨景化,景隨意化;因為得其真意,復又何言?
《后湖集》云: “‘中歲頗好道……’此詩造意之妙,至與造物相表里,豈直‘詩中有畫’哉?觀其詩,知其蟬蛻塵埃之中,浮游萬物之表者也。山谷老人云:‘余頃年登山臨水,未嘗不讀王摩詰詩,固知此老胸次,定有泉石膏肓之疾。”(〔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五引)
右丞此詩有一唱三嘆不可窮之妙。如輞川《孟城坳》、《華子崗》、《茱萸沜》、《辛夷塢》等詩,右丞唱,裴迪酬,雖各不過五言四句,窮幽入玄。(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三)
此等作,只似未有聲詩之先便有此一首詩。然讀之如新出諸口及初入目者,不覺見成,其故難言。(鐘評) (鐘惺、譚元春《詩歸》)
(“興來”二句)獨往,是善游山水人妙訣,可以適意,若同一不同心之人,則直悶殺矣,其中勝事,非他人可曉得,惟自知而已。既無知者,還須自去適意,于是隨己之意,只管行去。(徐增《說唐詩》卷十五)
查慎行:五六自然,有無窮景味。何義門: “水窮”、“云起”,本自無心; “值叟”、“談笑”,非有期必也。紀昀:此種皆熔煉之至,渣滓俱融,涵養之熟,矜躁盡化,而后天機所到,自在流出,非可以摹擬而得者。無其熔煉涵養之功,而以貌襲之,即為窠臼之陳言,敷衍之空調。矯語盛唐者,多犯是病。此亦如禪家者流,有真空、頑空之別。論詩者不可不辨。(《瀛奎律髓匯評》中)
許印芳:此詩全作拗體,末句仍當作“無還期”,惟次句既非律調,亦非拗調,乃古調也。盛唐人律詩每用古調作起聯,五、七律皆有。(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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