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沂孫
一襟余恨宮魂斷,年年翠陰庭樹。乍咽涼柯,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西窗過雨。怪瑤佩流空,玉箏調(diào)柱。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銅仙鉛淚似洗,嘆攜盤去遠(yuǎn),難貯零露。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余音更苦。甚獨(dú)抱清高,頓成凄楚。漫想薰風(fēng),柳絲千萬縷。
這是王沂孫精心結(jié)撰的一首詠物詞。作者通過詠蟬,抒發(fā)了自己深沉的家國之恨。
元朝初年,總管江南浮屠的胡僧楊璉真伽,怙恩橫肆,盜發(fā)會稽南宋諸帝后之陵墓,掠取陪葬的金銀珠寶,而將斷肢殘骨,棄之草莽。由是激起民憤。時唐玨、林景熙等義士邀集里中少年收葬帝后遺骸。事后宋遺民王沂孫、周密、張炎等十四人,用五種詞調(diào)分詠五個不同的題目,隱指此事,結(jié)集為《樂府補(bǔ)題》,凡37首。據(jù)考證,賦“蟬”、“白蓮”者,托喻后妃,“龍涎香”、“莼”、“蟹”三題則指帝王而言。王氏這首《齊天樂》,在集中被置于第一首。
詞的上片敘寫蟬的生活,暗寓國亡家破的悲痛。開頭二句擒題。據(jù)《古今注》載,齊王后怨憤而死,尸變?yōu)橄s。故蟬在樹間的鳴叫,有似宣泄自己的滿腔余恨,令人為之?dāng)嗷辍=又渚唧w寫蟬處境維艱,鳴聲咽噎,更深入地表現(xiàn)出她離開宮廷的愁恨。“涼柯”點(diǎn)明時值秋天,“還移”暗示棲居不寧。這很自然地就會使人聯(lián)想到南宋的滅亡,宮女的被擄北去,詞人的痛失故國。“西窗”句引入另一境界。經(jīng)過一場秋雨,蟬聲有如碰擊的玉佩和彈奏的銀箏,悅耳動聽。“鏡暗妝殘”是說塵封鏡面,久不為妝,足見遭際可悲。“嬌鬢”,魏文帝時有宮人制作一種狀如蟬翼的發(fā)式,至為美觀。這是從漂亮的蟬翼引起的想象。以上四句通過對蟬的生態(tài)特征的驚怪和詰問,反跌出詞人在經(jīng)過一場社會大變亂以后無國無君的極度哀愁。
古人認(rèn)為蟬唯飲清露,換片即從蟬的居高食潔寫起。史載漢亡之后,魏明帝將長安漢宮之銅人承露盤遷至洛陽,唐李賀為此寫了《金銅仙人辭漢歌》,以抒發(fā)興亡盛衰的感慨。“銅仙”三句即用此典,暗指宋室淪亡,自己無以存活,有如承露盤之遷去,蟬當(dāng)然無露可飲、無以為生。故下云: “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意謂將不久于人世。這里既是寫蟬,又是寫人,渾然一體,而凄惻之情,溢于言表。“余音更苦”,是說蟬在彌留之際發(fā)出的呻吟,顯得更加悲苦。古代文人往往用蟬象征清高的人品。于是詞人發(fā)問:為什么你要獨(dú)自抱著清高的生活情趣而落得這般凄楚?這是問蟬,也是躬身自問,表達(dá)了作者的憤恨與不平。最后二句筆鋒一轉(zhuǎn),通過追懷昔日南風(fēng)吹拂,萬千柳絲飄舞的美好光景,進(jìn)一步反襯出眼前景況的凄苦。
這首詞一氣貫下,過片不轉(zhuǎn)換,字字凄斷,如泣如訴,反映了詞人對國亡家破悲深痛絕又無可如何的思想感情。它成功地運(yùn)用了擬人手法,句句寫蟬,又句句寫人,融描寫、抒情和議論于一爐。體物工細(xì),感情真摯,議論往往以逆筆取勢,倍覺峭拔有力。
此(前闋)身世之感。此(后闋)家國之恨。(周濟(jì)《宋四家詞選》)
字字凄斷,卻渾雅不激烈。(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
王碧山詠螢、詠蟬諸篇,低回深婉,托諷于有意無意之間,可謂精于此義。(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八)
詳味詞意,殆亦《黍離》之感耶! “宮魂”字點(diǎn)出命意。“乍咽”、“還移”,慨播遷也。“西窗”三句,傷敵騎暫退,燕安如故。“鏡暗”二句,殘破滿眼,而修養(yǎng)飾貌,側(cè)媚依然,衰世臣主,全無心肝,千古一轍也。“銅仙”三字,宗器重寶,均被遷敗,澤不下究也。“病翼”三句,是痛哭流涕,大聲疾呼,言海島棲流,斷不能久也。“余音”三句,遺臣孤憤,哀怨難論也。“漫想”二句,責(zé)諸臣到此,尚安危利災(zāi),視若全盛也。(《碧山詞跋》引端木埰)
上一篇:《齊天樂 螢·王沂孫 》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齊天樂·姜夔》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