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

這首詞是抒寫離人的愁緒。詞中“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等句，使人聯想起作者的另一名篇《漁家傲》里的“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思鄉和懷人，感情上自有相通之處，從這一點看，或許兩首詞作于同一時期;但二詞所表達的情緒，又有所區別。《漁家傲》側重于政治與個人的關系，這首詞則坦誠地展示作者內心深處的縷縷柔情。當一個人寂然獨處之時，感情往往會沖破禁錮，放任高歌，這時格外顯得率真自然。從這首詞中我們可以看到范仲淹一點也不想矯飾自己的感情，而是毫無保留地傾泄出自己的感傷和痛苦，讓我們得窺這位杰出政治家內心的另一世界。

由于孤獨，詞人對環境的感受就特別敏銳?！凹娂妷嬋~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這是寫聽覺。木葉紛紛搖落，看來時序已屆深秋; “香砌”則暗示著葉落之前更有一場“花落”，落花撒滿臺階，殘花的余香還不曾散去。這一句把秋意渲染得極濃?！耙辜澎o、寒聲碎”，夜深更兼秋深，孤獨的詞人不免感到陣陣的寒意，甚至于那細碎的落葉聲也似乎散發出寒氣來了?！罢嬷楹熅碛駱强?，天淡銀河垂地?！边@里寫視覺?？諛羌拍砩现楹煟吹降氖枪⒐⑿呛娱L垂大地，更增加幾分空落之感。接下來，作者極自然地由眼前之景引出懷人主題。“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苯褚乖律鉂嵢缇?，而所思念之人，卻遠在千里之外，不能與自己共賞美景。年復一年，關山遙隔的親人，無由相見，離愁別恨終難排遣。此結句雖然境界遼闊，感情卻低回沉郁。

下片幾乎全是心理描寫。詞人用樸素而不失工巧的修辭，描述極其凄楚的內心。“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柔腸寸斷是一成語，用來比喻極度的痛苦悲愁。作者故意將這一比喻坐實，愁腸已斷，借酒澆愁的辦法當然行不通了。因此，“酒未到，先成淚”，酒未入口，就化為淚水了。這兩句與作者《蘇幕遮》中的“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有異曲同工之妙。由酒變淚，其中的催化劑是作者的一腔愁緒，只是這首詞中的兩個短句是一種更進一層的表現手法，感情更為凄切動人?！皻垷裘鳒缯眍^欹，諳盡孤眠滋味”，寫其失眠。茫茫長夜，只有殘燈孤枕陪伴著不眠之人。接下來再寫愁懷： “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都來”是“算來”之意，“此事”即是“此情”。這折磨人的感情，纏繞胸間，郁結眉頭，無可奈何。李清照《一剪梅》里“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幾句，可以說是范仲淹這幾句的注腳。語淡情濃，極有表現力。

范文正《御街行》云“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淋漓沉著，《西廂·長亭》襲之，骨力遠遜，且少味外味，此北宋所以為高。小山、永叔后，此調不復彈矣。(《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