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劉子翚
帝城王氣雜妖氛, 胡虜何知屢易君。
猶有太平遺老在, 時時灑淚向南云。
聯翩漕舸入神州, 梁主經營授宋休
一自胡兒來飲馬, 春波唯見斷冰流。
內苑珍林蔚絳霄, 圍城不復禁芻蕘。
舳艫歲歲御清汴, 才足都人幾炬燒。
輦轂繁華事可傷, 師師垂老過湖湘。
縷衣檀板無顏色, 一曲當時動帝王。
劉子翚的《汴京紀事》凡二十首,為宋欽宗靖康元年(1126)汴京被金兵侵占后所作。這組絕句,每首寫一件事,連綴起來便組成一幅反映重大歷史事件的長卷。內容多寫汴京失陷后的種種景象,抒寫了詩人感慨靖康之變的沉痛心情,因而譴責、諷刺嚴峻而尖刻,在南宋傳誦一時,影響很大。此處選錄四首。
第一首表現了北宋遺民對故國的眷戀情懷。首句寫汴京(今河南開封)淪陷于敵手。“帝城”,系帝王所居之城,此指汴京。“王氣”指象征帝王氣運的祥瑞之氣。“王氣”消散意味著政權的傾覆。詩人在交代金人占領汴京的歷史事件時,沒有寫汴京失陷,帝王的王氣喪失已盡,而是說“王氣雜妖氛”。這不僅揭示了大宋政權在詩人心目中的雄踞地位,而且抒發了對金人入侵的憤慨。“胡虜何知屢易君”,批評了金人不懂得忠君尊王的道理,屢次變動宋朝的正統。靖康二年(1127)金人擄走徽、欽二帝后,旋立張邦昌為楚帝。建炎四年(1130)金人再次占領汴京,又立劉豫為齊帝。所謂“屢易君”,蓋指此。這是一個過渡性的鋪墊,它是用以和下句的“猶有太平遺老在”構成鮮明反差,進行強烈對比的。“太平遺老”,指那些曾見過太平景象的北宋遺民。意思是說,北宋遺民深受宋文化的教化,即使成了亡國之民,仍然不改其信仰,一心向往南宋,時時在盼望著宋王朝的復歸。“時時灑淚向南云”正是這種心向南宋,盼望光復的生動寫照。“時時”,反映出盼望之切,“灑淚”,寫出盼望之深,“南云”,南部天空,此指南宋政權。“向南云”則表現出對故國忠貞不二的情操。作者在北宋遺民與金人的對比中,嘲弄和抨擊了金人倒行逆施的罪惡行徑,表現了詩人對國土破碎的深哀巨痛。
第五首通過描寫汴河的今昔變化,反映了北宋由盛而衰的歷史過程,抒寫了詩人對國事滄桑的感慨。“聯翩漕舸入神州”是寫北宋時期汴河運輸的盛況。“聯翩”,指“漕舸”接連不斷,“神州”指汴京。當年,汴河是江淮地區錢糧運解進京的主要渠道。每年舳艫銜接,聯翩而至,河上呈現出一派熱鬧繁忙的景象。“梁主經營授宋休”是簡賅地敘述了汴京的歷史沿革。“梁主”,指后梁太祖朱全忠。他于開平元年(907)登基,定都汴州(即汴京)后,苦心經營,使汴京日漸繁華。“授宋”指北宋繼后梁在汴京建都。由于歷代帝王的經營,汴京更是繁華至極。句中的“休”字,堪為詩眼,將作者對金兵暴行的痛恨,對北宋佞臣弄權誤國的憤懣,以及汴京從繁華到衰頹的變化都傾注于筆端。最后兩句與首句相對應,極寫汴河的蕭疏荒涼,并揭示其原因。自金兵攻破汴京,燒殺搶掠,破壞慘重,就連汴河也成了他們的飲馬之地。在河上只能見到那些浮動著的殘冰,那種漕舸聯翩的景象再也看不到了。詩人巧妙地抓住了汴河的繁華與荒涼的鮮明對比,反映了國事的滄桑之變,也表現了詩人哀惋和感傷的情緒。
第六首以犀利之筆總結了北宋王朝傾覆的歷史教訓,辛辣地諷刺了宋徽宗昏聵荒淫,窮奢極欲的行徑。首句“內苑珍林蔚絳霄”,概寫“萬歲山”的宏麗壯觀景象。宋徽宗為滿足自己的奢望,派遣官吏四面八方去搜采奇花異石,經汴河運到京城,營建了一座無與倫比的御花園,命名為“萬歲山”。山中奇景迭存,但絳霄樓最為壯觀。詩中的“蔚”字系形容詞動化,寫出了絳霄樓為無數珍奇花木所擁簇、所圍繞的宏然大觀。次句“圍城不復禁芻蕘”,寫出“內苑”的滄桑之變。當年的“萬歲山”,森嚴可怖,平民百姓不敢接近,而在金兵圍困之日,連人們進入割草砍柴都無力阻止。這是一種演化史實的夸張。據徐夢莘的《三朝北盟會編》所載,靖康元年(1126)冬,汴京被圍困時,城內平民曾于“萬歲山”鑿石塊,以當炮石打擊金兵。失陷后,天寒多霧,城內平民因無柴遂將山上房屋拆毀,樹木砍光燃之取暖。據此而演化了的史實,突出了北宋王朝的腐敗,有著深刻的嘲諷力量。“舳艫歲歲御清汴”,是回顧了當年經汴河運輸“花石綱”以營建“萬歲山”的盛況。據鄧肅的《花石詩·自序》所記:“根莖之細,塊石之微,挽舟而來,動數千里。”“御”,為首尾接連不斷之意。每年都有首尾相接的大船隊載著“花石綱”航行于清澈的汴河。這一句與首句相呼應,寫出北宋滅亡前的昌盛景象。結句“才足都人幾炬燒”又與次句相呼應,寫出北宋王朝的悲慘結局。“都人”,指汴京的平民百姓。“才足”二字加深了諷刺、調侃的意味,有力地嘲諷了宋徽宗誤國誤民的歷史恥辱。在這首詩中,一、三兩句以濃墨重彩渲染了宋徽宗的窮奢極欲和荒淫昏聵,二、四兩句以輕描淡寫揭示了北宋王朝的覆滅。前者抒其憤,后者寫其傷,在憤與傷的交織中總結了北宋覆滅的歷史教訓。
第二十首是通過歌妓李師師生活境遇的變化抒寫了詩人的興衰之感。李師師為汴梁染匠王寅之女。幼時喪母,曾舍身寶光寺為尼,取名師師。四歲時,其父因罪獄死。師師無所歸,為李姓娼家所收養。長成為妓,以歌舞名震京師。后被宋徽宗招納入宮,封為“瀛國夫人”。靖康之亂后,師師只身流落洞庭、湘江一帶,但已“衰老憔悴,無復向時風態”。詩的前二句概括了李師師的人生際遇。在那繁華的京師,李師師曾名噪一時;而現在汴京繁華事歇,師師也漂泊到洞庭、湘江一帶,紅顏衰頹,風姿頓消,怎不令人黯然神傷! 這里雖落筆在李師師的境遇的變遷,但卻著意于北宋王朝的滅亡,流露出詩人對故國衰亡的慨嘆。后兩句以對比句法明寫李師師的遭際,暗指北宋覆亡之因由。“縷衣”,用金線盤繡的舞衣,“檀板”唱歌時用的檀木拍板。“帝王”,指宋徽宗趙佶。詩人以李師師當年用過的“縷衣”、“檀板”的閑置無用,失去“向時風態”,來喻指李師師的色衰藝頹,紅顏憔悴。“一曲當時動帝王”不只寫出了紅極一時的李師師的藝絕技超,聲色動人,倍受寵幸,而且反映了宋徽宗耽于淫樂,致使奸佞當道,社稷傾覆的罪責。在這兩句中,詩人將李師師今日的劫難與昔日的寵幸相對比,反映了北宋政權的興衰,寄予了詩人無限慨嘆的感情。在這里,詩人不是譴責李師師有傾國傾城之罪,而是以她的悲慘遭遇揭示了國事滄桑的主題。
這組絕句在藝術上注意運用對比來抒發感情。詩人或以興盛與衰落對比,或以繁華與荒涼對比,或以色彩的濃與淡對比,都寄予了愛與憎、褒與貶的深沉情懷。在結構層次上,每個絕句往往是首、次兩句分述兩種有內在聯系的景象或意念,三、四兩句連貫一氣,直抒胸臆,點明題旨,從而使全詩的寫景、抒情、議論熔于一爐,增強了詩的批判力量和藝術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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