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開

髯君家本住中山^①，駕言出游安所適?

謂為小獵無鷹犬，以為意行有家室。

阿妹韶容見靚妝，五色胭脂最宜黑。

道逢驛舍須少憩，古屋無人供酒食。

赤幘烏衫固可烹，美人清血終難得。

不如歸飲中山釀，一醉三年萬緣息。

卻愁有物覷高明，八姨豪買他人宅^②。

侍候君醒為掃除，馬嵬金馱去無跡^③。



【注釋】

①髯君：即鐘馗，他須髯畢張，故云。②八姨：指虢國夫人，楊貴妃之姊。此據《長安志》。又，兩《唐書》以秦國夫人為八姨，然秦國夫人早亡，當榷長安志》說。③馬嵬：地名，在今陜西興平縣境，楊貴妃被縊死的地方。



【評說】

本詩選自朱存理《鐵網珊瑚》卷一二、厲鶚《宋詩紀事》卷八○。

龔開《中山出游圖》今存，紙本，水墨，藏美國華盛頓弗里爾美術館，圖畫鐘馗及其小妹乘肩輿出游，隨從鬼卒，高矮丑陋不一，或抬輿、或攜壺、或挎包，動作各異。鐘馗相貌丑奇雄杰，側首瞋目怒視。小妹及輿后使女，以墨作胭脂涂面，全圖筆墨簡練，粗放夸張，寓意深刻，具有漫畫情趣。

關于這幅畫的創作意圖，龔開有題記云：

人言墨鬼為戲筆，是大不然，此乃書家之草圣也。豈有不善真書而能作草書者?在昔善畫墨鬼，有姒姬真、趙千里。千里丁香鬼，誠為奇特，所惜去人物科太遠，故人得以戲筆目之。姬真鬼雖甚工，然其用意猥近，甚者作髯君野溷，一豪豬即之，妹子扶杖披襟趕逐，此何為者耶?仆今作《中山出游圖》，蓋欲一洗姬真之陋，庶不廢翰墨清玩。譬之書，猶真行之間也。鐘馗事絕少，仆前后為詩，未免重用，今即他事成篇，聊出新意焉耳。

這段文字，見諸《鐵網珊瑚》，非常重要，明確交代這幅畫的創作意圖，可以幫助我們正確理解畫的深刻寓意，還可以幫助我們深刻理解題畫詩的旨意。

這首七言古詩共十六句，按內容分，每四句一層詩意，分四層。第一層以設問句開端，扣住題意下筆。鐘馗家住中山，為什么要出游?將要到那里去? 如果說外出打獵，卻沒有攜帶獵鷹獵犬，如果說適意旅行，卻又帶著家室。四句詩，并沒有說明鐘馗出游的真正目的，因而設置了懸念，為下文詩意的發展作了鋪墊。

第二層四句，在全詩結構中起著承上啟下的藝術作用。上兩句介紹鐘馗阿妹的形象，她容貌美麗，面上涂著胭脂，因為她是鬼神，胭脂的顏色自然最宜用黑色。這兩句承上，交代鐘馗的“家室”。下兩句敘述途中無人供酒食，鐘馗一行鬼神在道旁驛舍休憩，可惜古屋無人，沒有酒食供應給鬼神吃。這兩句啟下，鐘馗因為沒有酒食，便產生欲食美人清血而不可得的情節，詩意很自然地轉入第三層。

第三層四句，詩人異想天開，妙筆生花，他說鐘馗食鬼，專吃惡鬼和貪官污吏，食厭了，想換換口味，要喝禍國殃民的妖姬美婦的清血，可是“終難得”，為什么?詩中又設下了一個懸念。既然得不到“美人清血”，只得回到家鄉去，痛飲“中山釀”，一醉三年，萬緣俱息，不再去管人世間的不平。這種藝術意想，真是想落天外，詩人通過鐘馗心理活動的深入描寫，表現出他欲尋“美人清血”而出游，巧妙地回應了開端“駕言出游安所適”的問題。

第四層四句，補充說明“美人清血終難得”的原因。詩人說，鐘馗擔心有妖物窺伺崇高圣明的帝王，如楊貴妃之姊虢國夫人，仗天子之勢，豪奪他人宅第，占為己有(此事未見史傳，可能得之傳聞)。鐘馗打算到唐玄宗清醒的時候，為他掃除楊家妖物?？墒?，誰料安史亂起，馬嵬兵變以后，楊貴妃被縊死，韓國夫人死于亂兵之中，虢國夫人逃至陳倉而自殺，唐玄宗也乘馬西去蜀地，逃得無影無蹤，楊氏美人清血“終難得”。龔開雖然受到“女人是禍水”的陳腐觀念的影響，表現出他的歷史局限性，但是，他將鐘馗這個食鬼神，變為掃蕩一切貪官污吏和禍國殃民的妖姬美婦之鬼神，確能別出心裁，自出新意，其想象力之豐富和思想性之深刻，都是超越前人的，這也就是《中山出游圖》成為傳世名畫、《自題中山出游圖》詩成為諷刺性極強，富有現實意義的名篇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