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得臣《登蓮花峰記》原文與賞析
王得臣
嘉祐癸巳之歲,呂巧臣兄自江入秦。冬十二月,宿于北華之野狐泉店。到時日晚,勢尚早,逆旅喧哄。呂巧臣乃與予同登南坡蘭若,訪僧曰義海,氣貌甚清,談吐亦雅,中夜圍爐,設茶果待客頗勤,因話三峰事。海曰:
“去年初秋一日,日迨暮,有士人風格峻整,麻衣芒履,荷笠而來投宿者。問其所至? 姓氏誰何? 答曰:“元沖,姓王。來自天雄,性甘隱遁,好奇為心,所游陟諸山名跡,盡東南之美矣。惟有華山蓮花峰之秀異未覿,今則力役一登爾。”
海師謂之曰:“茲山峭拔若削,自非馭風憑云,亦無有去理。”
元沖曰:“賢人勿謂天不可升,但慮無其志耳。仆亦之華陽川,中有路,志其幽尋焉。”
海觀其辭氣壯厲,亦然之。元沖曰:“某明日且去。其日當留山址。計其五千仞為一旬之程,亦足矣。既上,當煠火為信。至時,可乘桃林南野望。”
翌日,元沖發笈取一藥缶,并火金懷之而去,義海書于屋壁。
期一日,至桃林宿。明日平曉,岳色晴明,無纖翳。佇立數息間,有白煙一道,歘起蓮花峰頂。海秘之不言,復歸。
二旬而元沖至,歇定乃言曰:“前者既入華陽川中,尋微逕,縈紆至蓮花峰下,憩止一宿,方登。初登也,雖險峻,猶可垂足以跡,困則伏于石庵中,暮亦如之。既及華三分之一,則壁立群嶂,莓苔冷滑,石罅縱橫,僅容半足。乃以死誓志,作氣而登,時遇石發垂下,接之以升。再一旬而及峰頂,廣約百畝。中有池,亦數畝,菡萏方盛,濃碧鮮紅。四旁則巨檜喬松,竦擢于霄漢,馀奇花芳草不可識。池側有破鐵舟,觸之則碎。周覽已,乃取火金敲之,揉枯荄以承之,大木亦有朽仆于地者,拉其枝干煠火焉。既而循池玩花,將取數葉,又思靈境不可瀆,只采取落葉數片,及鐵舟寸許懷之。一宿乃下,下之危峻復倍于登陟時。”
海不覺前席,執元沖手曰:“君固三清之奇士也!不然,何以臻茲。”于是,元沖以蓮葉、鐵贈義海。
明日,復負笈而去,莫知所終。則尚子尋五岳,亦斯人之徒歟。
古人寫山水游記,大都借山川景物抒情寓意。或反映個人高潔的生活情趣,像柳宗元的山水游記,多通過再現大自然遼闊深遠靜穆的境界和捕捉自己內心的感受,融情于景,托物言志,表現作者以追求曠達靜默的心境來抗拒現實丑惡的品格。或通過游記形式,闡述宇宙人生的哲理。如蘇軾的《石鐘山記》通過實地考察,弄清石鐘山命名的真正由來,闡明這樣一個道理: 要了解事物的真相,必須深入實際進行探求,盲從前人或主觀臆斷,是不能夠獲得真知的。王安石的 《游褒禪山記》借記敘游山探奇的經歷,闡述了作任何有意義的事,都必須矢志不渝,勇往直前,不畏“險遠”,才能有所收獲的深刻道理。
王得臣的這篇 《登蓮花峰記》內容確乎簡單,通過轉述他人的話語,塑造了一位壯志凌云,勇于攀登的有志者的感人形象。但在寫法上作者卻別具匠心,他的登山記寫的并非自己所見,而是別人所述,從作者的角度用第三人稱的敘述方式來敘事寫景、刻畫人物。尤其全篇基本上用人物對話寫成,簡潔生動,人物性格突出,這在我國古代山水游記作品中,堪稱一個獨特的創造。
文章開始,簡潔地交待了作者與友人在華山腳下訪僧人義海,圍爐夜話華山,然后直接轉錄義海的話,展開故事:
初秋的一天傍晚,有名叫王元沖,身著麻衣斗笠,腳穿草鞋,風度莊重的士人前來投宿。自稱生性好隱,尤為好奇,曾游遍名山古跡,唯華山的雄奇峻險的風光尚未領略,欲奮力一登。華岳素以險峻著稱,其雄險居五岳之首。杜甫有 《望岳》詩云:“西岳峻嶒竦處尊,諸峰羅立似兒孫。安得仙人九節杖,拄到玉女洗頭盆。”寫了華山的高峻險絕,只有得到仙人的手杖,才能到達“玉女洗頭盆”的峰頂。蓮花峰則聳立在華山中峰之西,《華山志》云:“有石葉如蓮瓣覆巖巔”,因此得名。山峰如一塊渾然巨石,東側為陡峭石坡,西、南、北三面是絕壁懸崖,有如刀切劍削,壁立千仞。所以義海對元沖說:“茲山峭拔若削,自非馭風憑云,亦無有去理。”說華山陡峭高拔,如同刀砍斧削一般,若非乘風駕云,是沒有登上去的可能的。但是,王元沖的回答十分堅決:“賢人勿謂天不可升,但慮無其志耳。”何等豪言壯語! 王安石在《游褒禪山記》里,曾以自己游山探險的實踐,得出過這樣的結論:“夫夷以近,則游者眾; 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講的就是只有矢志不渝,不畏險遠、勇于攀登,才有可能到達“奇偉瑰怪非常之觀”的頂峰。王元沖可謂是一個“有志者”,他不僅“辭氣壯厲”,而且腳踏實地、不畏險遠,甚至為實現志向而不惜生命。只身一人,尋幽徑,步險路,宿山林石庵,攀石發,登峭壁,鉆石罅,“以死誓志,作氣而登”,終于到達了無限風光的頂峰,縱覽奇景——文章通過目睹其人的義海的敘述和描繪,一位經歷非凡,胸懷青云之志,不畏險遠,勇于攀登,不惜以死踐志的“奇士”形象躍然紙上,感人至深。
全文以人物對話為其主要表現手段,這樣免去了大段靜態的景物描寫和事件過程的敘述,更多地突出了人物的性格,文章顯然簡潔生動得多,而在刻畫人物性格方面,則發揮了更大的作用。例如,文中對王元沖孤身攀登過程的記敘,僅借義海之口數語略過:“翌日,元沖發芨取一藥缶,并火金懷之而去”,“期一日,至桃林宿。明日平曉,岳色晴明,無纖翳。佇立數息間,有白煙一道,歘起蓮花峰頂”,“二旬而元沖至”; 而將元沖“以死誓志,作氣而登”的艱險情形,以及蓮花峰上“菡萏方盛,濃碧鮮紅”,“巨檜喬松,竦擢于霄漢”的奇妙神靈的境界,放到元沖下山后對義海的詳述之中。這樣敘事寫景既簡明扼要,又生動感人。
在刻畫人物性格上,作者很好地運用了對話這一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如王元沖明志述險的話語:“賢人勿謂天不可升,但慮無其志耳。”“初登也,雖險峻,猶可垂足以跡,困則伏于石庵中,暮亦如之。既及華三分之一,則壁立群嶂,莓苔冷滑,石罅縱橫,僅容半足。乃以死誓志,作氣而登,時遇石發垂下,接之以升。”這些話語,誠懇、實在,出之自然,毫無矯飾之氣,表現出這位壯志凌云、不畏艱險的登山者的精神氣質。再如義海對華山險峻的描述:“茲山峭拔若削,自非馭風憑云,亦無有去理”,語辭夸飾,意在言外,似別有用心,欲探元沖之志,表現了這位入道頗深、見多識廣的長者的風范。加之穿插其間的諸如義海聞元沖述險后,“不覺前席”,執元沖手由衷地贊嘆他是一位“奇士”等這類人物神態的傳神描寫,文章宛如一出精彩的短劇,人物形象活靈活現地展示在讀者的眼前,使聞者動容,觀者感奮。
本文在構思上頗費意匠經營。寫元沖前面以豪言壯語起,后面以誓死攀登證; 開頭一來,結尾一去,來無蹤,去無影,飄然若仙者。這前引后證,一來一去,前后首尾呼應,相映成趣,使文章的脈胳貫通,條理分明。
一般而言,山水游記大多記敘山河的壯麗秀美、名勝的沿革變遷等等,借此作者們常常抒情寓意,或抒寫喜怒哀樂的情懷,或闡發對宇宙人生的某種獨到的見解。《登蓮花峰記》卻不同凡響,寫的并非自己所見,卻是從他人那里聽來的故事,這已經夠奇特的了。而且文章不以狀物寫景、托物言志為要,卻以人物對話為主要表現手段,用生動感人的形象打動讀者,起到激勵人心的藝術效果,表現了作者對于游記體這一傳統體裁的獨特把握和創造。這在我國古代眾多的山水游記中,不能不說是一篇匠心獨運、格式特別的奇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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