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江上偶見絕句》原文與賞析
杜牧
楚鄉寒食桔花時,野渡臨風駐彩旗。
草色連云人去住,水紋如縠燕參差。
杜牧的七絕,歷來為詩家所推崇,如《泊秦淮》、《山行》、《寄揚州韓綽判官》、《江南春絕句》等篇什,“含思悲凄,流情感慨”,①均是傳誦千古的絕唱。而這首《江上偶見絕句》,盡管不如上述詩篇那么膾炙人口,但仔細咀嚼,亦有一番韻味,與杜牧的深婉情切、拗峭俊爽的詩風仍是相一致的。
詩歌一開頭,就點明了地點: 以荊州為中心的楚地; 也點明了節令:清明前兩天的寒食節。人們為什么要過寒食節呢?這有一個美麗的傳說。相傳春秋時,介之推曾隨晉文公在外流亡,有功于晉,但晉文公回國當了國君以后,獎勵有功人員,卻沒有介之推的份兒,于是介之推隱于山中;晉文公尋求不見,便放火燒山,欲使介之推出山,但介之推竟抱樹而被燒死;晉文公為哀悼他,禁止在介之推死日生火煮食,只吃冷食,后相沿下來,便成了民間習俗。
但這僅是傳說而已,實際上,各地的寒食節,有些與介之推之死完全沒有關系。漢朝就有“寒食蹋蹴” (漢·劉向《別錄》) 的記載,即在寒食節中人們玩的一種習武之戲。三國時,因為北方寒冷,且為了休養生息,認為寒食節吃冷食。“老少羸弱,將有不堪之患”,便下令“不得寒食”。②到了唐代,寒食節的內容就豐富多彩了,其一就是允許上墓。本來,寒食上墓,《禮經》無聞,但由于代代相承,浸以成俗,于是,唐玄宗便下詔,允許在寒食節上墓了。③其二是玩鞦韆,即今天的打秋千。唐宮中每到寒食節,宮嬪共戲以為樂,唐玄宗呼為“半仙戲”。④后此游戲又傳到民間,“抱膝思量何事在? 癡男騃女喚鞦韆”,“薄暮何人吹觱篥? 新晴幾處縛鞦韆”,說的就是從白天到傍晚,民間玩這種游戲的情景。三是踏青,“渲渲里巷踏青歸,笑閉柴門度寒食”,描寫的正是人們在寒食節踏青歸來的歡欣場面。總之,唐代的寒食節,氣氛是熱烈的,從上面“ ”兩句及“假開春未老,宴合日屢傾。珠翠混花影,管弦藏水聲。佳會不易得,良辰亦難并。聽吟歌暫輟,看舞懷徐行”等詩句,都可說明唐時的寒食節,就象趕廟會一樣,人們打扮得漂漂亮亮,或郊游踏青,或聽歌看舞,或與朋友宴飲……這節日確夠熱鬧非凡!
那么,楚鄉寒食節的風俗又如何呢?按《荊楚歲時記》載,楚人在寒食節期間,是“禁火三日,造餳大麥粥”。這在杜牧的眼里,自與其故鄉長安的風俗不同,當有另種風味: 在長江兩岸的楚鄉上,人們在過著寒食節,只見人們來來往往,踏青的踏青,上墓的上墓,裊裊的炊煙已是看不到了,但三月雪白的桔花,正含苞怒放,奇特的桔香,從數里之外飄逸而來,陣陣撲鼻⑤——詩歌開頭兩句,用簡括明麗的語言,描繪出一幅淳美的楚鄉風俗圖!
但作者似乎無暇顧及這美景,因為溯江而上的船正經過一個偏僻的渡口,于是,作者的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色:“野渡臨風駐彩旗。”一些杜牧詩選的注本,把“駐”釋為“停下”,而對“彩旗”卻語焉不詳,或干脆藏拙。
其實,“彩旗”應作“綵旛”解,即“綵勝”之意 (舊本“彩”均作“綵”)。據《荊楚歲時記》,唐時楚地立春日,人們用色紙、絹、金銀箔等剪成旌旗、燕蝶、金錢等狀,插在頭上或其他物體上,或系在花下樹上,作為裝點節令的飾物,以增加節日的歡樂氣氛。此種楚地習俗,后擴展到各種節令上,元張憲《端午詞》:“五色靈錢傍午燒,綵勝金花貼鼓腰”,說的就是在端午節,把彩色的飾物貼在人們用來喜慶敲打的鼓上的情形,而寒食節,從上述知道,在唐代是一個較熱鬧的節日,自然免不了此風俗。明白了這個楚地習俗,就明白了“駐彩旗”的意思了: 在寒食里,楚人把裝飾物的小彩旗,或插在頭上,或插在船頭上……,到處是五色斑斕的彩色世界。這里,“駐”作“插”解,仍有“停留”之意。
但也有人釋這“彩旗”為: 刺史出行的儀仗。這樣解釋,并非沒有根據,因為古代的刺史出行,“曲蓋采旗”⑥,即有一把曲柄的傘和若干彩旗作為儀仗。但這樣仍碰到“為何停下”的問題及與“江上偶見”相矛盾的問題,并且,若這樣理解,下面第三句的“人去住”就不好解釋了。再者,這也涉及杜牧當時的身份問題。若持這種解釋,那此詩只能解作是杜牧作于黃州 (治所即今湖北黃岡) 刺史任上不可,因杜牧任池州 (今安徽貴池)、睦州 (今浙江吳興)、湖州 (今浙江湖州) 刺史的地點、時間,均與此詩不合。
那么,此詩作于什么時候?馮集梧的《樊川詩集注》沒有說,繆鉞先生的《杜牧年譜》及《杜牧傳》也沒有提到。不過,繆鉞先生在分析《高山麻澗》等詩作于何時時,認為杜牧生平自外地赴京共有四次,有三次均由揚州取道汴、宋入京,只有開成四年 (839) 二月的一次,是由潯陽(今江西九江) 溯長江、漢水而上,經南陽、高山等地而入京的,“且詩中所寫皆春景,與本年情事亦合也”,這就啟發了我們:
此詩所寫的寒食,正是春天,且“楚鄉”、“江上”、“燕參差”等語,也正與此行的溯長江,經楚地相符,那此詩定于開成四年所作便有依據了。若這說成立,那第三句便豁然可解了: 再放眼望去碧綠的野草長得無邊無際,一直到天邊與那白云相連接的地方,那遙遠的地方,正是我要去的地方; 可是,去呢? 還是留下? 這真是欲去不忍離、欲留又不能的兩難境地啊!
“去住”應解作“去和留”,即不愿去,又不可留的意思。在唐人的詩歌里,“去住”多是表示“去、留兩難”的意思。如杜甫的《發同谷縣》:“偶值棲遁跡,去住與愿違”,即“敘未發將發時情事”; (浦起龍《讀杜新解》)《送賈閣老出汝州》:“艱難歸故里,去住損春心”,抒寫失意后是留在城里還是回故鄉的復雜心情;“去住彼此無消息,人生有情淚沾臆”,“松聲莫相誚,此心冥去住”等詩的“去住”,說的都是“去留兩難,又不得不為”的矛盾、復雜的心境。
而杜牧為什么有這種兩難的心境呢? 開成四年春天,杜牧在赴長安就任新職前,先送他的害眼病失明的弟弟到潯陽,依靠其堂兄,因為如果帶弟弟一同進京,在長安居住,費用大,而京官俸薄,杜牧在長安又沒有產業,如何供養?但是,杜牧一走,其弟又由誰照顧?堂兄與堂弟之間畢竟是隔了一層,故他們分別時,兄弟倆執手大哭了一場; 但又不能不去,一是君令如山,二是杜牧曾當過京官,就因為看望其弟的眼病,假滿百日而丟的官,三是杜牧是個有才能和抱負的人,他不甘心再當幕僚,故此次調京,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杜牧怎么能錯過呢? 因此,就有了這“去住”的復雜、矛盾的境況。
但這種痛苦的矛盾心情畢竟是輕淡的,因為眼前的楚鄉景色確實太美了:“水紋如縠燕參差”。你看,在春風的吹拂下,水面泛起絲絲漣漪,就象縐紗一樣; 春燕雙雙掠過,忽上忽下,翩翩起舞,如此絢麗的春景,難道不預示著前程的美好嗎?
詩到這里戛然而止,如果說,第二句的“野渡臨風”透露出作者的一絲哀涼的話,那么,第三句的“人去住”,無疑把這哀涼擴大了,加深了; 但最后一句,這哀涼卻又蕩然無存了,代替這哀涼的卻是歡快。當然,這歡快是明朗的、向上的、而又是輕微的、含蓄的,如此巧妙的審美效果,竟不露痕跡,確令人嘆服,難怪杜牧的詩篇,獲得如此高的評價:“杜牧的作品,獨能于拗折峭健之中,有風華流美之致,氣勢豪宕而又情韻纏綿。”(繆鉞《樊川詩集注·前言》)
最后,仍不得不多說幾句,即此詩的著作權歸屬問題。因為筆者發現了一個千古疑案,即同樣是唐代著名的詩人劉禹錫,不僅有同樣的詩句,且比此詩多出了四句,真令人驚訝! 現把劉禹錫的詩抄錄如下:
《酬竇員外使君寒食日途次松滋渡先寄示四韻》
楚鄉寒食桔花時,野渡臨風駐彩旗。
草色連云人去住,水紋如縠燕差池。
朱輪尚憶群飛雉,青緩初懸左顧龜。
非是湓城魚司馬,水曹何事與新詩?
就筆者寡聞,歷來研究杜牧的學者及杜詩注家,均未言及此事,故筆者也不好妄加猜測。依筆者淺見,若把此詩的著作權歸于劉禹錫,那上述的“駐彩旗”、“人去住”兩大難點,自然冰釋; 但若把著作權歸于杜牧,那不妨按上述的分析去鑒賞,也不失為一種美的享受,不知讀者以為然否?
上一篇:納蘭性德《夢江南》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酈道元《江水三峽》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