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性德《夢江南》原文與賞析
納蘭性德
江南好,城闕尚嵯峨。故物陵前惟石馬,遺蹤陌上有銅駝。玉樹夜深歌。
提起納蘭性德的詞,總不免使人首先想到他那些感情真摯、筆觸細膩、充滿著哀婉氣氛的悼亡詞,似乎“哀感頑艷” (陳維崧語) 即是納蘭性德的全部詞風。然而在這類詞之外,確還有另外一種詞境詞風,《夢江南》即是如此。它境界開朗,氣氛宏大,體現(xiàn)出詞人樸素而真切的感受,同時也表露出詞人對于歷史滄桑的慨嘆。
顯然,納蘭性德的 《夢江南》開拓了他所創(chuàng)作的詞境。對于納蘭性德來說,這個使他的詞風為之一變的原因,卻又無不和他伴隨康熙皇帝幾次出巡南方密切地聯(lián)系在一起。劉勰在 《文心雕龍·物色》 中講:“詩人感物,聯(lián)類不窮; 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qū); 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zhuǎn),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痹谶@里,劉勰講明了詩人詞家的主觀感受是在一定的客觀境象中產(chǎn)生,詩詞文章是由外物所激發(fā)而成的道理。納蘭性德的 《夢江南》 即很好地印證了這一點。也就是說,出游巡視不僅給他的生活增添了幾分情趣,而且也為他的詞作注入了新的內(nèi)容。在旅途中,納蘭性德既能夠飽覽到祖國山川的秀麗,也會飽嘗到跋涉的艱辛,新的客觀境象帶給他一種新的感受,自然地,“心入于境,神會于物,因心而得”(王昌齡 《詩格》),發(fā)游目騁懷,體物寫志。
“江南好,城闕尚嵯峨?!币婚_頭的筆墨就相當不凡。詞人一路風塵,來到了古都名城金陵 (今南京) 城下,眺看著金陵的城池,不由得思緒萬千,詩心勃發(fā)。金陵是一處江山極其雄偉的勝地: 地闊天高,山水互為輝映,群峰逶迤突兀,江流縈回激蕩,真可說是壯麗,確是龍蟠虎踞之地。在這里,嵯峨即山高勢峻之意,突出了金陵城池的險要,也突出了詞人對眼前看到的景象所產(chǎn)生的一種深刻印象。隱約之間,使讀者也會感到金陵城的雄偉壯麗。但是,這只不過是詞人感受中的一個方面而已。金陵是一座歷史名城,江山之勝固然極其雄偉壯觀,但是它那江山之變的社會內(nèi)涵卻也不能不使詞人感嘆萬千,油然而生出思古幽情。在這里僅有一個“尚”字,便蘊含了道不盡的言外之意,為單純地感受金陵山川平添了幾分嘆息,顯示出詞人的一種復(fù)雜情感。由此不難看出,在詞人的感受中,除了對金陵壯麗景象的印象之外,還有另外一種更深沉的對于社會歷史變遷所產(chǎn)生的強烈感觸。
“故物陵前惟石馬,遺蹤陌上有銅駝。玉樹夜深歌?!比绻f上句僅用一個“尚”字來表現(xiàn)詞人復(fù)雜的感受,那么這幾行長短句,便是隨著“尚”字引出來的具體內(nèi)容,也就是詞人對金陵歷史變遷的滄桑之感。詞人懷著撫今感昔的情緒,選取了一個具有典型性的景物: 陵寢蕭條,路旁只有石馬還在,就好像在荊棘的草叢中,遺棄著宮門前的銅駝?!澳吧香~駝”,意寓六朝王運之終的最后下場。《晉書·索靖傳》:“靖有先識遠量,知天下將亂,指洛陽宮門銅駝嘆曰:‘會見汝在荊棘中耳。’”六朝猶如夢境一般,往事成塵。在這里,著一“惟”字,突出了規(guī)模宏大的六朝陵墓除石馬之外,已空無一物,使人們足見六朝由盛及衰的變化是何等巨大,頹敗蕭條到了何等地步。可以說,在詞人的筆下,“石馬”包含了兩層意思。第一表明六朝統(tǒng)治都成陳跡。第二在今昔的變遷中,又都有一個歷史見證人。這樣,詞人不必言情而其情自出,不必露志而其志自現(xiàn)。從寫石馬,可以寫出歷史; 從寫興廢,可以寫出詞人的滄桑之感。在這個典型的具體景物形象中,反映了金陵的一幅滄桑圖景,也縈回著詞人感時吊古的悵惘感觸。終于,詞人面對著金陵山川,好象又聽見了《玉樹后庭花》,一曲亡國之音。《玉樹后庭花》是南朝陳后主 (叔寶) 所作的歌曲,前人認為它曲詞聲調(diào)哀怨,一直將它看作為亡國的預(yù)兆。唐朝詩人杜牧有《泊秦淮》一詩:“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鼻偾q在耳畔飄蕩,情韻猶在腦際縈回。此時此刻,詞人浮想聯(lián)翩,痛慨人事代謝,在一種滄桑之感中,寄寓了他那“念天地之悠悠”的神韻。至此,詞人的懷古與嘆惜之情,可謂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了。
總的來說,這首小詞很有特點。第一,體物寫志。無論寫金陵城池,還是寫陵前石馬,還是寫《玉樹后庭花》曲,都寓情志于景物之中,用具體的景物,坦然地表現(xiàn)樸素真切的感受,從而把讀者也引向了一重遙遠的歷史天地,喚起人們隨著詞人一同發(fā)思古之幽情。第二,行文宛轉(zhuǎn),風格清新,對仗工穩(wěn),顯示了詞人的藝術(shù)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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